各自洗漱又換了衣服,虞品言和沈妙琪前後腳走進正廳。老太太已端坐在主位上,沖孫子懷裡的孫女招手,「襄兒,來老祖宗身邊坐。」
虞品言將妹妹小心翼翼放下,自己緊挨著她落座。
林氏命金嬤嬤去倒茶,攜沈妙琪坐定後責難道,「言兒,下次先把自己打理乾淨再回來,瞧你今天把琪兒嚇得,要是傷到哪裡可怎麼辦?況且今兒是咱府上大喜的日子,你作甚帶著一身血回來,平白添了許多晦氣!」
這還真是……十四年未曾關心過兒子,一張口就嫌兒子不幹凈。知不知道他為何沾染如此濃重的血腥味?知不知道他為了撐起這個家付出了怎樣巨大的代價?知不知道為了讓大家過上好日子,他這些年來經歷了多少次生死劫難?他遭罪的時候你在哪兒?你有什麼資格對他說三道四?
虞品言不發話,只淡淡瞥她一眼。老太太卻氣笑了,砰地一聲拍擊桌面,怒罵,「這裡是永樂侯府,是言兒的家,他愛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何曾輪得到你插嘴?你若是嫌棄言兒趁早給我滾!馬嬤嬤,去拿休書!」
每次跟林氏說話,老太太都要拿出早已寫好的休書迫她一迫,十四年,還真有些倦了。若非她是言兒生母,早叫人把她扔回娘家去。
要是以往林氏定然掩面哭泣,對老太太的斥責全當耳旁風絲毫不去理會,但今次女兒就在身邊看著,她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臉色一時間漲得通紅。但她已經十四年未曾掌家,府里全都是老太太說了算,老太太要代子休妻,她只有拿上行李走人的份兒。
她暗暗摳撓掌心,用求助的眼神朝兒子看去。
虞品言低頭剝瓜子,將瓜子仁一粒一粒塞進妹妹嘴裡,全當什麼都沒看見,也什麼都沒聽見。
這關頭也沒虞思雨說話的地兒,她埋頭裝死。
大廳里一瞬間靜的出奇,只剩下虞襄嘎嘣嘎嘣嚼瓜子的聲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往沈妙琪臉上瞟。
沈妙琪誠惶誠恐的開口,「祖母,母親也是心疼我才失言了,還請您原諒則個。」
正當時,金嬤嬤端著一壺茶進來,她連忙倒了一杯熱茶跪在老太太跟前,說道,「孫女兒首次歸家,這杯茶敬祖母,祝願祖母長命百歲,福壽連綿。」話落高舉雙手,目露殷切。
老太太定定看她半晌,這才接過茶杯小啜一口,然後遞了一個荷包過去,「你是個有眼力勁兒的,起來吧。這個收好,可以保你平安。既然已避過死劫便不用再跟著別人姓了,日後你就叫虞妙琪,排行第二,襄兒的排行往下順移,是為三小姐。」
沈妙琪畢恭畢敬接過,用指尖暗暗捏了捏,裡面只有薄薄的一張紙,也不知是什麼。
她又倒了一杯茶,捧給紅著眼眶的林氏,軟聲道,「母親請喝茶。這可是女兒給您奉的第一杯茶。祝願母親身體安康,青春永駐。」
林氏立馬笑開了臉,接過茶杯一飲而盡,隨即把自己手腕上價值連城的翡翠鐲子解下來套在她手腕上,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拍撫。
兩人靜靜依偎的畫面看上去十分溫馨,卻讓廳中諸人的心情越發陰鬱。老太太捻著佛珠冷笑,虞品言乾脆別過頭去。
虞襄擔心他心裡不平衡,將裙裾上的瓜子殼拍掉,一頭扎進他懷裡,小手伸到他背後輕柔拍撫,用行動告訴他——哥哥,你還有我呢!
虞品言將她撈到膝上抱好,愉悅的笑了。
老太太偏頭看看親密無間的兄妹兩,緊繃的面龐這才逐漸柔軟下來,擺手道,「行了,既已見過長輩便移步偏廳用膳吧。你們三姊妹私下裡再聚。」
沈妙琪退出林氏懷抱,乖巧應諾,來之前的躊躇滿志早被忐忑不安所取代。林氏在虞府的地位好像跟她想像中不一樣,莫說老太太不將她當回事,就連虞品言和虞襄也都冷漠以對。
林氏這些年究竟是怎麼過來的?一股危機感襲上沈妙琪心頭。
虞家所有主子難得齊聚一堂,故此,今日的飯菜特別豐盛,更有一壇好酒已拍開封泥放在虞品言的座位上。
眾人坐定後老太太先夾了一筷子菜,然後揮手命大家隨意。
林氏一個勁兒的往女兒碗里搬菜,恨不得把所有碗碟都移到女兒跟前。虞妙琪禮尚往來又夾回她碗里。
虞襄單手支腮,欣賞母女兩沒完沒了的親熱大戲。
對面的虞思雨沖她幸災樂禍的擠眼睛。但廳中那番衝突卻也讓她明白,無論林氏多寵愛虞妙琪,只要老太太和虞品言在,她們就別想壓過虞襄。十四年都過去了,林氏再也不是往昔那個說一不二的當家主母了。
虞品言捏著妹妹下顎將她腦袋轉回來,沉聲道,「有什麼好看的,吃飯。哥哥給你夾,不用羨慕別人。」他也曾渴望過林氏的母愛,但這麼些年過去,他明白那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妹妹若是需要親情,他可以給予,甚至給得比她想像中更多。
老太太也心疼孫子孫女,給他們每人夾了一些菜,柔聲道,「吃吧,要什麼只管告訴老祖宗,老祖宗給你們夾。」只聚這一次,下次讓母女兩回自己屋去,這幅作態委實膈應人。同樣是孩子,不能只偏疼一個,把其他幾個當撿來的吧?
虞妙琪十分有眼色,連忙低聲勸林氏自己吃,然後給老太太和虞品言各夾了一塊魚肉,臉上帶著羞赧的微笑。
「哎,別給哥哥夾魚肉,哥哥從不吃魚。」虞襄將魚肉放回她碗里。
虞妙琪臉上的微笑僵了僵,也不搭理虞襄,反而看向林氏問道,「母親,哥哥討厭吃魚嗎?我初次歸家,實在是無從得知。哥哥喜歡吃什麼?您說了我好記下。」
林氏被問住了,表情十分尷尬。夫君死時兒子才五歲,連自理能力都沒有,喂什麼他就吃什麼,她哪裡知道兒子喜好。
老太太見林氏顧左右而言他,半天答不上來,臉色一下就黑了。兒媳婦對孫子的不聞不問一直是扎在她心底的一根刺,這輩子到死,她都不能原諒兒媳婦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她如今越是對虞妙琪關心備至,就襯托的孫子當年越發可憐。
一股鬱氣湧上胸口,憋得老太太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難受極了。
虞襄也冷下臉,將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虞妙琪心知自己說錯話了,卻不知究竟錯在何處。哪怕她不是沈家血脈,沈母也從未虧待過她,更甚者將兩倍的母愛全都傾注在她身上。故而她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世上竟然有做母親的如此無視自己的孩子。
正所謂一啄一飲,一還一報。林氏落到如今這等尷尬境地,也是她自己作的。
虞妙琪不敢詢問表情陰鬱的老太太,只得朝身邊的虞襄看去,「妹妹,哥哥喜歡吃什麼菜?我手藝不錯,日後還能親手做給哥哥吃,也算彌補我們兄妹多年不見的遺憾。」
聽了這話虞襄更不會告訴她,摟住虞品言胳膊,狀似懵懂的問道,「哥哥,你喜歡吃什麼來著?我也忘了呢。」
虞品言點點她挺翹的鼻尖,話里含笑,「你喜歡吃什麼我就喜歡吃什麼。」
虞妙琪握緊筷子,鍥而不捨的問,「那妹妹喜歡吃什麼?」
虞襄歪著腦袋看她,黑白分明的貓瞳閃爍著狡黠的亮光,「我啊,我不挑食,什麼都喜歡吃。」
說來說去就是在戲弄自己,不光自己對她有敵意,她也對自己很看不慣。可是她憑什麼?她算個什麼東西?虞妙琪心火熊熊燃燒,面上反而淡淡一笑,含著些微淚光低頭用膳。
她委屈的姿態果然讓老太太心軟了,重新拿起筷子道,「食不言寢不語,都安生用膳吧,今兒是個好日子,別蹉跎了。」
眾人低聲應諾。
虞襄再沒有胃口,將一碟醉蝦移到自己跟前,剝了殼沾上醬塞進哥哥嘴裡。虞品言將半碗蛋羹倒進碗中,用白米飯拌勻,你一勺我一勺的餵過去,這才把彼此灌了個半飽。
兄妹兩打小就愛這麼吃飯,老太太早已見怪不怪,倒是虞妙琪頻頻看過去,面上不顯,心裡貓抓一樣難受。她算是看出來了,這侯府里若論排位,虞品言才是真正的主子,其次是老太太,再次才是林氏。
要想在侯府立足,光籠絡林氏一人遠遠不夠,還需討老太太和虞品言的歡心。然而就憑虞品言現如今把虞襄寵上天的架勢,要想在他心裡佔據比虞襄更為重要的位置怕是很不容易。
沒有虞品言的寵愛,她以後怎麼過下去?
各種盤算在腦海里一一浮現,虞妙琪頗有些食不知味。
虞襄也同樣心不在焉。其實她很想揪住虞妙琪問問自己家人現在過得如何。雖然不願意隨他們離開,但她依然想知道他們的消息。過得好也就罷了,過得不好還能幫襯一二,也算替原主盡了心。然而看老太太和哥哥的意思,是不打算讓她與那家人接觸,她只得裝作渾然不知。
心裡門清,面上還要裝傻,這日子其實也不好過。
餐桌上各人心裡都打著不同的主意,一頓飯不知不覺就吃完了。虞品言不願多留,與老太太打聲招呼便抱起妹妹先走一步。
虞妙琪本想隨林氏離開,卻被虞思雨叫住。
林氏樂於看見她有個玩伴,揮手讓她只管去。
虞思雨領著虞妙琪回了自己小院,甫一進門就問道,「你原先的家人呢?怎麼不讓他們過來把虞襄接走?她鳩佔鵲巢十四年,你都不恨嗎?那家人乃地位卑賤的行商,該叫虞襄做回商家女才是,現在這樣真太便宜她了。」
虞妙琪臉上的微笑僵住了,低聲開口,「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與此同時,她對這位庶姐的好感全變成了深深地惡意。母親、祖母、兄長,知道她極力掩蓋的過去也就算了,為什麼這人也知道?毫無疑問,虞思雨已超過虞襄變成了她眼下最急於除掉的障礙。
她是侯府嫡女,絕不是什麼商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