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轉著許多念頭,虞襄手上卻動作不停,抹好潤膚膏後不需再抹別的,只在腮邊、眼角、唇珠各粘了一點桃花粉細細暈開,又用黛筆輕掃蛾眉,然後將烏黑順滑的髮絲用幾根桃木簪團成垂花髻,捻一朵桃花狀的花鈿貼在眉心,簡單的桃花妝便成了。
她微微側頭打量銅鏡里的倩影,當真是人比花嬌,甜如蜜糖,不禁勾唇一笑。
早在她開始動作的時候虞妙琪就認真看過來,心裡暗暗記住她每一個步驟。都說三分長相七分打扮。這人不但十分長相,論起妝扮技巧更是出神入化。也是她身在侯府,否則哪來這份閑心日日琢磨。
虞妙琪感覺自己不能多想,但凡想得深一點,對虞襄的恨意就增加一分,掩都掩不住。
虞襄也通過銅鏡暗暗觀察她,忽而抿唇笑道,「姐姐,說來也奇怪,你我本是雙胎姐妹,怎麼長得一點兒也不相像?我長得這麼美,姐姐卻有些寡淡……」
她邊說邊輕撫自己臉頰,似乎覺得口吐直言頗有些傷人,連忙拿帕子將櫻桃小嘴捂住,目露歉然。其實虞妙琪長得不差,甚至可以說秀美無雙,然而與艷麗至極的虞襄站在一處卻是不夠看了。
人跟人最怕的就是比較。
虞妙琪臉上溫柔優雅的淺笑差點掛不住,狠狠用指甲掐了掐掌心才平穩開口,「雙胎長得不相像的大有人在,沒甚好稀奇的。我長相隨了母親,卻不知妹妹隨了誰?」你能隨了誰呢?你就是個野種。
虞襄笑得越發甜蜜,介面道,「我自然隨了哥哥,你沒發現我與哥哥有五分相似嗎?」話落將臉朝她轉過去。
虞妙琪細細一看,這才驚覺她果真與虞品言有五分相似,特別是眉宇間那股不可一世的味道簡直如出一轍。難怪在她十歲之前竟無一人懷疑她身份。世界如此之大,京城與嶺南更隔著千山萬水,她與虞家毫無干係,怎會偏偏像了虞品言?該是怎樣的氣運才能造就這等巧合?
虞妙琪氣息略微加重,對傳承自林氏的清淡眉眼忽然不滿起來。
她心裡不痛快,虞襄就高興了,打開妝奩尋摸一朵絹花往鬢邊戴,覺得這個不滿意,那個也不合適,不過片刻功夫梳妝台上就堆了許多珠寶,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各色璀璨光芒,直叫人看得頭暈眼花。
惱恨中的虞妙琪立時被吸引了注意力。
虞襄手裡把玩著一支碧玉簪,漫不經心的朝她招手,「姐姐快過來。」
虞妙琪只猶豫了一瞬便慢慢走過去,在柳綠搬來的綉墩上落座。
「這個簪子姐姐喜歡嗎?跟姐姐今日的穿著很搭呢。」虞襄邊說邊將碧玉簪插-入她發中,歪著腦袋打量片刻,又找出一隻黃金纏絲雙扣手鐲套進她手腕,贊道,「玉腕不勝金斗,消瘦,消瘦,還是褪花時候。姐姐的腕子如此雪白纖細,正該用厚重的黃金來襯,當然,頂級的翡翠或紅翠也是絕佳搭配。」
虞妙琪不自覺便跟著她思緒走,細細品味這番話。
虞襄沖柳綠使了個眼色,柳綠忙將針線盒拿來,裡面放著一塊已裁剪成型的古香緞,淡紫色的底,用銀線細勾輕描而成的水草蟲魚,不但看上去低調華美,摸上去也柔軟異常。布料輕輕抖動,那水草蟲魚就活了過來。
虞襄將緞子披在她肩頭,笑道,「這是杭州上貢的三重古香緞,挺而不硬,軟而不疲,極富彈性,用來做一件抹胸撒花裙,外搭雪紡薄紗罩衫,朦朦朧朧、飄飄渺渺,湛然若仙。姐姐喜歡嗎?」
虞妙琪被她描繪的景象迷住了,愛不釋手的摩挲緞面,恍惚道,「喜歡。」
這些名貴奢華的穿戴之物,在沈家是絕找不出的,不是沈家買不起,而是買了也不敢用。誰讓沈家是地位最卑賤的商賈。
虞襄輕輕笑了,摟住她脖頸,用臉頰緊貼她臉頰親密的磨蹭,誘哄道,「姐姐若是喜歡,這些東西我全都送給姐姐,只一條,請姐姐離哥哥遠一點。哥哥是我一個人的,可不能與你分享。」
虞妙琪一瞬間從她刻意營造的親密氛圍中掙脫,唇角那絲恍惚的笑意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堅定搖頭,「這個姐姐怕是不能答應。我是侯府嫡女,哥哥也是我的哥哥,為何你能親近我卻不能?」
虞品言是侯府真正的主子,得了他庇護,她才能在此處立足。憑什麼這野種不準自己親近?簡直不可理喻!一股怒氣灼燒著虞妙琪的心,偏她還扯出一抹淺淡溫雅的笑容,繼續道,「還請妹妹體諒我,我與哥哥十四年未曾相見……」
虞襄用力箍了箍她脖頸,眯眼而笑,「是啊,十四年都過去了,再相見又有何意義?索性再熬十四年也是一樣,總歸到了出嫁的年紀。既然姐姐不肯答應,那便走吧,我該用膳了。」
她放開手,面無表情的取掉發簪手鐲和緞面,沖滿腦袋細汗的柳綠揮手,「送二小姐回去。」卻是翻臉無情了。
虞妙琪跟隨沈父走南闖北,還是頭一回看見變臉如此快速的人,頓時有些傻眼,直等柳綠催了兩聲才堪堪醒轉,強撐著優雅的儀態道,「妹妹作甚開這等玩笑,卻是把我嚇了一跳。我下回再來探望妹妹。」
她略略頷首,掀開門帘緩步離開。
柳綠漲紅著臉,將主僕幾個直送出垂花門才迴轉,低聲問道,「小姐,好端端的,你為何與二小姐鬧成那樣?都是一家人……」
虞襄命桃紅將自己推到餐桌前,端起雞絲松茸粥聞了聞,曼聲道,「誰跟她是一家人。別看她面上笑得溫柔,心裡指不定怎麼咒我呢。你瞧瞧她那做派,老祖宗苦心求來的平安符都能說燒就燒,還不是恨老祖宗十四年來對她不聞不問?這心眼比針尖還小。她在庵堂里清寒度日,我卻在侯府里享受榮華,你說她心裡妒忌不妒忌?既然已看清她為人,作甚還要與她虛與委蛇,索性趁早撕破臉得了,我心裡反倒舒坦。」
桃紅嚇得直咋舌,柳綠細思片刻,點頭道,「有那性子淡然閑雅的卻是不會嫉恨,但看二小姐這模樣,已被豬油蒙了心,一家人都給恨上了。她在庵堂里清修十四年,竟沒修出個正果來。」
「可不是么,」虞襄舀了一勺粥送進嘴裡,無聲呢喃,「看來沈家確實落魄潦倒了,否則她哪有這許多不甘怨恨?」
只可惜就算猜到內情,虞襄也不敢讓人去查沈家人下落,唯恐讓虞品言察覺。她想與他做一輩子兄妹,如此便能一輩子在一起。
虞妙琪出了小院,腳步越走越快,卻忽然在一座假山前停住,手掌撐在山石上劇烈喘息。她快被虞襄氣死了,偏偏發作不得,與她待一處僅兩刻鐘就能折壽十年,真恨不得撕了她那張嘴。
兩個大丫頭見左右無人,一個給她拍背,一個細聲細氣安慰道,「二小姐莫與三小姐計較,她就是那麼個脾氣,自己的東西就是糟踐了也不讓旁人碰。大小姐在她手裡吃了無數回虧,現如今都不肯踏足她小院了。日後您遠著她一點也就是了。」
「哥哥怎麼能算是東西?那也是我哥哥,憑什麼不讓我親近?簡直豈有此理!」虞妙琪氣怒難平。
兩個丫頭不知該如何回話,正轉著眼珠思量,卻見虞品言穿著一身絳紅官袍大步而來。
虞妙琪也同時發現,微微怔愣後用力掐破掌心,紅著眼眶迎上去,「琪兒見過哥哥,哥哥這是準備去探望襄兒妹妹?」
虞品言瞥她一眼,不點頭亦不應聲,徑直過去了。他雖然不是以貌取人之輩,但對著這張酷似林氏的哭喪臉卻著實喜歡不起來。
虞妙琪呆了呆,反射性去拉他衣袖,見他冷眼掃來,不需做戲眼淚就撲簌簌直往下掉,哀聲問道,「哥哥,我就是想問問你,你究竟是不是我嫡親哥哥?」
虞品言可沒耐心與她繞圈子,沉聲道,「你想說什麼?」
虞妙琪被他冷厲的態度傷了自尊,眼淚掉得更凶。準備去膳房領飯的桃紅遠遠看見,忙踮著腳尖跑回去通風報信。這二小姐可真夠陰險的,這麼快就找上侯爺告黑狀。
虞品言被她哭得心煩,擰眉便要離開。
虞妙琪這才摸到他脈門,明白他不喜人哭泣,連忙用袖子抹掉眼淚,快速說道,「哥哥,你是我的親哥哥,為何襄兒妹妹不許我親近於你?這是什麼道理?我這四年里心心念念就是回到家人身邊,得來的卻是如此冷待,我究竟做錯了哪裡?」
虞品言這才正眼看她,挑眉問道,「襄兒不許你親近我?」
虞妙琪眸光微亮,噙著淚點頭,「她說哥哥只是她一個人的哥哥,不能與我分享。可是明明我才是真正的……」因有兩個不明就裡的丫頭在旁,沒能完全馴服她們之前,虞妙琪不打算讓她們知道自己底細,生生把未盡之語吞了回去。
虞品言垂眸細思片刻,面上的冰寒之氣瞬間消退,一面搖頭低笑一面大步離開,看方向正是往虞襄的小院去了。
虞妙琪傻眼,呆站片刻才回神,問道,「哥哥這是什麼反應?生氣還是不生氣?」
寶生是侯府家生子,篤定搖頭,「侯爺哪裡會生三小姐的氣。他這是高興呢。」
「明明是我受了欺負,他為何高興?」虞妙琪本就咬破一道口子的嘴唇淌下一絲鮮血。
寶生嚇了一跳,忙用帕子輕輕給她擦拭,安慰道,「侯爺向來是這樣的,不管三小姐佔不佔理,反正在他眼裡錯的都是別人,三小姐哪兒哪兒都好。當年三小姐幾鞭子將一位貴女抽成重傷,那家人找上門理論,侯爺差點沒把他們剁了。二小姐,您千萬莫與三小姐置氣,先討好了她才是正理。說一句不中聽的,三小姐要是厭了您,侯爺那裡您也討不了好。日後在三小姐跟前受了委屈您只管忍下,他們十四年的情分在前,又有救命之恩在後,是您比不得的。」
「好好好……」虞妙琪差點咬碎一口銀牙才將滔天怒火壓下,沉聲道,「我知道了,日後定然好好與妹妹相處。走,去看看大姐姐。」
兩個丫頭見她面色恢復如常,這才扶著她往東頭的小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