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雖然對林氏多有不滿,但平時並不怎麼理會她。若不是上回她自個兒跑到正院來鬧,老太太也不會用那般刻毒的話語去敲打訓斥。
林氏回去後反省了好幾天,對老太太產生了莫名的畏懼之情,故而也明白了那日自己立下的軍令狀怕是一個天大的把柄。若是自己出了差錯,老太太絕不會像往昔那般優容,定要拿出狀子和休書把自己攆出去。
離開侯府她能上哪兒?親弟弟靠不住,庶長兄早已交惡,她一個女人家又拿著大批嫁妝,只有被不懷好意之人生吞活剝的份兒。
這份隱憂時不時便要冒出來折磨她一下,她卻不敢跟女兒傾訴,只一再叮囑女兒千萬莫出錯,千萬要討好了老太太和虞品言。
虞妙琪起初還耐著性子答應兩聲,見她日日提時時提,心氣兒便開始不順,又加之派去調查沈元奇的人回信,說他乃嶺南人士,因父母雙亡被薛家認作義子,雖查不到賣身為奴那段經歷,聽著確是記憶中那人,且還附了一張惟妙惟肖的畫像。
虞妙琪攤開畫像一看,當即嚇得臉色煞白。這張臉就是燒成了灰她也認得,可不就是沈家嫡子沈元奇么!他竟然有如此造化!
是了,他賣身那戶人家正是姓薛,乃嶺南一帶有名的望族,不但家資豐厚,在朝中更有幾分勢力。只要他不是那等迂腐不懂變通之人,有了這樣的背景助力早晚能熬出頭,更何況他本就是個聰明絕頂,才華橫溢的。
虞妙琪燒掉畫像,感覺自己的心彷彿也正遭受著火焰的舔舐,焦灼痛楚的感覺難以言表。老天爺怎如此不公平,給了沈氏兄妹得天獨厚的容貌,還給了他們莫大的氣運,總能化險為夷,絕處逢生。對她卻偏偏吝嗇至極,每一次命運轉折的背後都暗藏不幸,叫她疲於應付。
是夜,她灌了一壺老酒,直將自己弄得醉醺醺的才勉強入睡,第二天頂著劇痛的腦袋前去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最是不耐見母女兩,略微點頭就要攆兩人離開,卻沒料林氏忽然發話,「母親,思雨今年已經十六了,也該出閣了吧?定的是哪戶人家,我好幫著操持操持。」
虞思雨早就等得心焦如焚,見她主動詢問連忙遞了個感激的眼神過去,然後巴巴的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這才想起這茬,冷冷笑了,「可不是我幫她定的,卻是她自個兒挑中的。揚州鹽運使司運同方大人的嫡長子,今科探花郎方誌晨。」
虞思雨羞澀地低頭。
也不知怎地,這些年虞品言官位越坐越高,手中權柄越來越大,與侯府交往的世家勛貴反而越發稀少。往年虞思雨還能收到幾張拜帖,與家世相當的小姐妹走動走動,這些年卻一張也未收到,她主動去尋人家還會遠遠避開她。又因虞襄腿腳不便不喜待客,府門整天都關得死緊,老太太為了遷就她更是與別家絕了往來。時間長了虞思雨也無法,只得待在家裡彈琴繡花自怨自艾,又因她腦子愚鈍不曉事,對外界情況竟一無所知。
皇上殺遍揚州官場的事兒早鬧得路人皆知,她這兒還做著風光出閣十里紅妝的美夢呢。
林氏飛快看了女兒一眼,揚聲道,「鹽運使司運同?還是今科探花郎?這可是門好親。庚帖和婚書交換了嗎?」因她與虞思雨一樣也是個不問世事的,說出這番話並未引起旁人懷疑。
「既無庚帖也無婚書,我正要派人去揚州議親。」老太太對這一個二個的蠢貨真有些絕望了,用拐杖敲擊地面,重申道,「虞思雨,我再問你一次,你果真不後悔?果真要嫁進方家?」
「人生大事豈容兒戲?回老祖宗,孫女兒不悔。」虞思雨一字一句開口。
「甚好,派人議親前我且告訴你一件事,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老太太灌下一杯熱茶,徐徐道,「那方大人月余前已因瀆職、貪墨、徇私枉法等罪名被斬首了,方誌晨雖未被問罪,身上功名卻拿去贖了他母親,方家萬貫家財盡皆充公。那母子兩現在顛沛流離,饑寒交迫,正等著你這份嫁妝救命。你既然如此鍾情於他,也罷,我就成全你。」
說到這裡老太太也不管虞思雨如何震驚失神,沖馬嬤嬤揮手,「讓福順帶著人下揚州去吧,定要把方家母子全須全尾帶回來,那可是我永樂侯府未來的親家,莫怠慢了。」
馬嬤嬤低聲應是,抬腿便要出去,卻被猛然回神的虞思雨拉住衣袖,急促嘶喊,「不能去!不能去!」
連喊了好幾聲她又面露懷疑,看向老太太問道,「老祖宗,你定是騙孫女兒的吧?方公子被皇上欽點為探花郎,又獲封揚州知州,其聖眷優渥堪比狀元郎。他家若果真有問題,皇上豈能是這種優容態度?您一定是騙我的,您偏心,見不得孫女過好日子!您當真老糊塗了……」
說到最後她神色漸漸變得癲狂,又笑又哭,又罵又叫的模樣十分駭人。想往了許久的無雙富貴眨眼成灰,良人也由翩翩公子轉瞬變成犯官之後,巨大的心理落差震得她方寸大亂,更兼之讓這麼多人看了笑話,她連死的心都有了。
老太太也不使人拉她,更不搭話,只衝馬嬤嬤揮手,命她去把侯爺找來。榆木腦袋就得用重鎚敲,否則這輩子都甭想開竅!
虞品言抱著虞襄過來時虞思雨還在一個勁兒的叫嚷『不可能』之類的話,儼然不肯面對現實,看見大哥來了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追問,「大哥,老祖宗是嚇唬我的吧?方家哪會出事?方公子剛中了探花呢,皇上親口贊過的!」
虞品言將妹妹輕輕放到軟榻上,自己緊挨著落座,整理好妹妹裙擺,又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塞進手裡,這才悠然開口,「方連生的腦袋是我親手摘的,正是虞妙琪歸家那日。」
短短一句話,虞思雨卻如遭雷擊,頓時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直過了好半晌才啼哭道,「大哥,你怎如此狠心?明知道我與方公子有婚約,為何不手下留情放過他家?你這是在害我啊!你怎能六親不認到這種地步?」
虞襄啃一口糕點喝一口蜜茶,聽見這話不樂意了,轉手將糕點朝她砸去,罵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皇上要殺的人你讓哥哥去救,方家的罪名了了,卻反而讓哥哥扛了個徇私枉法之罪,你是怕皇上不夠猜忌哥哥嗎?哥哥在朝中本就樹敵無數,稍有不慎便會讓言官彈劾。他本就專司法務,你卻讓他徇私枉法。你可知方連生以何罪名斬首的?正是瀆職和徇私枉法等罪!你說這話究竟什麼意思?讓哥哥為了你的婚事賠上前程乃至性命?虞思雨,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什麼,誰才是你的家人?你這吃裡扒外狼心狗肺的東西,看我不砸死你!」
連砸了三四個糕點,她才停下喝罵,鼓著腮幫子大口喘氣。
虞品言本還有些不虞,見了她這副義憤填膺的小模樣頓時心懷大悅,一面抿唇忍笑一面端起茶杯徐徐給她喂水。
親生的兩個孫女,一個一心算計自家人,一個一心向著外人,也不知虞家究竟造了什麼孽才養出這兩個東西。索性襄兒雖不是親生卻更勝親生,不枉這一場緣分。
老太太糟透的心情這才略微轉好,睨視滿身狼狽的虞思雨說道,「都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你果然跟你哥哥結上深仇大恨了。也罷,趕明兒我就將你嫁去方家,你回去準備準備吧。」
虞思雨心中再不存僥倖,抹掉額角的糕點渣疾喊,「不要啊老祖宗,孫女兒知錯了,您饒了我這一回吧。方家已經家破人亡,您不能把我嫁過去啊!」
「這不是你求來的嗎?我當初勸了你多少回你且掐指算算。」老太太嗤笑。
虞襄偷偷將她掌心壓著的一本卷宗抽-出來翻看,裡面果然記載著京中門第不高但品行上佳的未婚兒郎的資料,每一頁還附有小像,正是一本相親冊子。
老太太果然是嚇唬虞思雨的,實則早為她看好了人選,只等著她自個兒挑。若是虞思雨心氣不那麼高,眼皮子不那麼淺,將來的日子怕是過得非常舒坦。遠的暫且不提,至少要比心氣兒更高的虞妙琪舒坦。
她是女主,將來可是要嫁給皇帝的,只不知嫁的是哪位皇子?若是太子倒還好,若是其他幾位……侯府就危險了。
思及此處虞襄心頭便是一凜,琢磨著該如何毀了虞妙琪的婚事。管它什麼劇情不劇情,還是保護哥哥最為要緊。哥哥與太子關係親厚,手裡又大權在握,旁的皇子意圖奪嫡的話,第一個對付的定是哥哥無疑。
虞襄越想越糟心,忍不住用陰冷的目光朝座下的虞妙琪看去。
虞妙琪恰好也抬眼看她,臉色白了白,旋即迅速低頭。雖然她才是侯府真正的嫡女,卻不知為何,在虞襄跟前總有種抬不起頭的感覺,也因此,積壓在心底的怨恨和不甘一日更勝一日。
虞思雨哪還有心思觀察她兩個的暗潮洶湧,只跪在地上砰砰磕頭,嘴裡不停告饒。她這時才恍惚明白老祖宗和虞襄為何總三番四次的問她會不會後悔,原來她們說得全都是真的,並非見不得自己好就蓄意阻攔欺騙。
她悔嗎?那是自然!她悔得腸子都青了,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去,她當場便要抽死不停在自己耳邊念叨方家如何富貴兒子如何優秀的裴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