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幾分鐘,張曉薔一路張望著過來。
江渡看到她,人更窘迫了,關鍵是,她懷裡還抱著一件男生的衣服,味道不是那麼令人愉快,在張曉薔靠近時,江渡自動退了幾步拉開距離。
有時候,別人盛情難卻,江渡面對張曉薔這種女生時顯得格外被動,她不想解釋自己的難堪,但又不得不解釋一點點。
去醫務室,買衛生巾,以及被送回寢室,一套流程下來,江渡說了很多次謝謝。張曉薔就很自然地摸了摸她柔順的長髮,笑吟吟的:
「都是同班同學,你怎麼老這麼客氣?」
她那動作,跟和自己小妹妹說話一樣。
本來,江渡是不喜歡別人坐自己床邊的,她也絕不會隨便坐人家的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但張曉薔頂著明晃晃的日頭,跑來跑去,臉曬的更紅了。江渡在請她坐時,不動聲色撤掉了床沿上的一塊黃色舊浴巾。
那天鋪上去時,她有點心虛地故意跟王京京說:「洗床單很麻煩,鋪點東西這樣就不用那麼頻繁洗床單了。」旁邊,室友們都在各自整理內務,其實誰也沒留意江渡在說什麼。
可是,王京京跟她一點默契都沒有,就那麼缺心眼地一揚嗓門:「你是不是怕別人坐你床啊?」
江渡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紅著臉,更加心虛地連連否認。
不過,歪打正著,有人竟然半真半假地就勢說,自己其實也不愛別人坐自己的床,誇江渡這個方法好,可以借鑒。
江渡羨慕別人可以這麼容易地把真實想法吐露,一點不尬,而且借勢借的自然了無痕迹,這是江渡永遠學不會的。
她此刻怕張曉薔想太多,畢竟,對方非常熱心地剛幫過她。
張曉薔彷彿壓根沒看到這一幕,她很自然地坐下,找了個話題:「哎?江渡,我看你中考時語文幾乎滿分啊,你語文成績一直都很棒吧,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做個小課題研究?」
江渡的初中,在市裡屬於中等水平,每一年,統招加定向會向梅中輸送大概七八十名學生。定向生是給每個初中學校的指標,比統招生低個二三十分,江渡輕微偏科,和王京京兩人走的都是定向生,算是幸運。因此,在學霸雲集的梅中,沒什麼競爭力可言。
單單一門語文成績優異,說明不了什麼。
張曉薔卻是市裡最好的初中考進來的,她的語文成績,其實只比江渡少了兩分而已。
兩人聊了那麼一會兒,張曉薔思路非常敏捷,她語速很快。不過,江渡清楚自己和頭部初中優等生的差距,張曉薔語文成績也很好,她所有科目都很好,和江渡這種只是擅長學語文喜歡學語文而獲得的好成績完全不是一回事。
「哎呀,你看我,光跟你聊天了,回頭教官別以為我偷懶,我先走了,回頭繼續。」張曉薔突然輕拍腦門,沖江渡一笑。
很快,寢室只剩江渡一個人,她歪在被子上打盹,忽然一個激靈,趕忙把那件臟外套用點熱水泡了,並且,偷偷推到床底下。
不到半分鐘,江渡又爬起來把臉盆拉出來。
女生強撐著不適,到水房洗衣服。外套浸了水挺重,她長這麼大也就是洗個內衣襪子之類,沒搓幾下,就覺得直不起腰。
不但如此,江渡牢記王京京的經期囑咐,每漂洗一次,加一點熱水,最後,半個小時下來,女生臉色慘白,一額頭的虛汗。
最終,江渡像賊一樣把這件衣服晾在了寢室樓附近小花園裡的忍冬叢上。
下午,江渡沒有再去操場,而是等到四點鐘穿著短袖,下面一條軍訓褲子,假裝洗的是自己上衣強自鎮定地把衣服收起,裝進塑料包裝袋裡,又放在了忍冬叢下。
幸虧校園裡沒什麼人,高二高三都在上課,而高一,在操場上,江渡長長地舒了口氣。
可怎麼還給魏清越是個難題。
江渡一點都不想被人議論什麼,她知道,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衣服給魏清越,那大家一定會傳點什麼。這種事情,她初中就了解,同學們最愛起鬨,最愛傳所謂緋聞,誰喜歡誰,誰偷偷談戀愛了。
她沒讓王京京知道這件事,因為王京京是個行走的大喇叭。
軍訓期間不正式上課,但有晚自習。
很多人在暑假就已經學了高中內容,江渡也不例外,她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是高中的數學好像猛地一下特別難,完全跟初中兩個世界,簡直天外飛仙。
梅中就是梅中,也就放縱了新生報道當天一個晚上,軍訓開始後,大家便都呈現出頭部高中的自覺性,晚自習課上,沒有老師在場,也是一片安靜。
晚風順著窗口,輕輕地吹,江渡時不時從茫然無解的數學題中抬眸,她靠窗,可以從外面走廊大開的窗戶那看到墨藍的天色,還有黑黢黢的樹影。
而身邊,王京京一面偷吃零食,一面用油油的手指頭翻著一本少女雜誌,她一點都不慌,打定主意軍訓結束後再好好學習。
窗外有個身影走過,江渡愣了愣。
一眼就認出了是魏清越。
江渡快速從抽屜里拿出衛生巾,讓王京京起開一下,同桌一臉的瞭然,往前一傾,緊貼課桌,江渡蹭著王京京的後背出來了。
本來想張口,可實在怕從三班或者四班突然走出個人,江渡快步跟上,魏清越的背影很高,腿很長,走起路來很快,如果江渡沒有判斷錯,那他應該是往廁所方向去的。
「哎!」她在走出教學樓時,突然喊他,喊完,有點難堪,又莫名有些開心。
魏清越根本沒回頭,彷彿聾了一樣。
「魏清越。」江渡只好念出那個名字,聲音很輕,像怕是驚動別人。
男生止步,轉身。
他站在燈火輝煌的教學樓之外,光線偏暗,像是啟動了什麼令人目眩神迷的小機關。
江渡抱著本書在胸前,她太害羞了,以至於需要手裡必須要有點什麼東西,來做個倚靠,儘管這樣,書本上還是黏住了一聲又一聲急劇的心跳。
魏清越比她坦蕩淡然多了,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因為被她看見過自己最難堪一幕而感到尷尬或者不自然。
「給你。」江渡覺得呼吸都跟著靜止了,當她靠近他時,把準備好的紙條遞給他。
腦子裡說的是,快點接吧,快點接吧,千萬不要讓別人看見。
魏清越先是皺眉,隨即,見怪不怪地一笑,他根本沒動,反手一推:「你需要還我洗乾淨了的衣服,不是表白的小紙條。」
江渡一愣,僵僵地看著他,腦子裡轟轟直響:「不是的,我沒跟你表白。」
魏清越瞥她一眼,「哦」了聲,臉不紅,心不跳,他並不覺自己自戀,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誤會感覺到哪怕是一點點的窘迫。
這一聲「哦」,包含著習慣性的心不在焉,以及,對他人的無限漠然。
所有的情緒,最終變作收攏更緊的手臂,江渡抱著書,面紅耳赤地往廁所方向先走一步。
紙條上,字跡俊秀,連帶著一幅看起來很糟糕但又用力過猛的路線示意圖。
魏清越突然就笑了,笑容里有薄薄的嘲弄,潦草掃過,上前兩步彎腰撿起女生書本中掉落的東西。
粉紅色包裝的衛生巾。
他觀察幾秒,等明白是什麼東西,男生臉上才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
魏清越隨手放到了走廊窗台上,如果女生不傻,一定會回來找的。
他去了女生宿舍樓,在那附近,準確無誤地從忍冬叢下找到了一個袋子,衣服疊的整齊,打開的瞬間,是濃郁的洗衣粉味道。
等送回宿舍,魏清越才發現衣服上清晰感人的洗衣粉印子,沒漂洗乾淨,一道道的白,看起來很像汗漬風乾的樣子。
他又笑了。
自己拿著盆,到水房稀里嘩啦漂了幾遍。
軍訓也就一周的事情,不長,但這個秋天不太妙,不知道從哪一位開始,得了紅眼病,病菌跑的非常快,等到軍訓第四天時,班裡已經二十個紅眼病了。
小許跟大家強調注意事項,大家最期盼的軍訓不要訓了卻沒鬼影兒,只好互相在那摳對方眼皮,上眼藥水。
江渡沒得,王京京也沒得,但兩人前面的女生得了,讓人忐忑。
「課代表,」前面陳慧明轉臉對江渡笑嘻嘻的,她不喊名字,老喊她課代表,一邊拿起江渡的筆袋,一邊揉自己眼睛再抹上去,「你抵抗力很奇怪啊,不能軍訓,但卻不得紅眼病,我們都以為你身體很差肯定會得呢!我要傳染給你,這樣大家就都一樣了。」
陳慧明說的半真半假,一直笑,笑的一副她只是惡作劇的模樣。江渡心裡很急,但不好意思說,只能僵硬地擠出一點乾巴巴的笑意,眼睜睜看著筆袋被陳慧明故意摸了個遍。
等到她摸完,心滿意足地轉過身去,江渡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怎麼新同學這個樣子呢?她也只是暗暗失望了一會兒。
窗外有初秋的晚風流動,好像在開口嘆息。
江渡終於在陳慧明的努力下,害了眼病,眼屎很多,總想流眼淚,她被王京京按在床上點眼藥水,王京京不怕被傳染,一天三次地給她點。
而且,轉頭把陳慧明罵了一頓,王京京是來真的,說陳慧明個頭不高心眼怪多,陳慧明就哭。
「你哭個屁呀,你自己得紅眼病就想著傳染別人,損不損吶!」王京京在那直翻白眼。
江渡小心地拽王京京的衣角,讓她別吵了,王京京一臉不屑,說陳慧明你要是再敢搞事情,信不信我把你褥子扔對面男生宿舍樓去?
圍觀群眾又轟的一聲笑了,男生起鬨:「王京京,說到做到啊,一定得扔,不扔不是中國人。」
只有張曉薔在認真調解。
班裡亂鬨哄的,聲音特別大,吵到了隔壁一班,他們的臨時代理班長過來從後門那敲了敲窗戶,說:「嗨,小點聲兒,你們不學習有人要學習。」
雖然是平行班,但大家默認一班成績最好,被人這麼一提醒,後面男生有點不服氣:「現在又沒上課,還不許人說話了?」
那個班長便流露出「你們二班就這素質」的表情,聳聳肩,撤了。
十五六歲的年紀,正是最叛逆的時候,被一班這麼□□裸的鄙視,大家逆反心上來,反正還在軍訓,沒上新課,男生們開始故意咣咣敲桌子,大聲唱軍訓的歌。
很快,一張大家都認識的臉出現在了後窗。
「你們班真的很吵,麻煩注意下。」魏清越恰巧站在江渡所在的窗口,冷淡發話,他那個微微不耐煩的樣子,落在所有人眼裡,帶著莫名的壓迫感。
教室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聽到這個聲音,江渡的心裡陡然而起一股密密麻麻的情緒,她形容不準,心跳又失去控制。
鼻子里忽然湧出一股溫暖液體,緩緩而下,江渡每到秋燥都容易淌鼻血。
她熟悉這種感覺,只得仰頭,胡亂去摸抽屜里的紙。
魏清越看見的,是女生素白的一張臉上點綴著一串紅,青春期就是這麼莫測,這麼詭異,他腦子裡立刻想起那個粉紅色的,女孩子的私人用品。
江渡察覺到有目光落在臉上,是魏清越,乍然間,她腦袋轟鳴,只想快點逃離此時此刻,因此,抓住一袋面巾紙,幾乎是本能般地衝出了教室。
走廊光潔,連一片紙屑都沒有,血每滴下一次,就砸出一朵小小的紅花,魏清越看著江渡從眼前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