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越住在一棟很大的別墅里。
門口站著一臉嚴肅的保安,閑人勿進,但小區入住率比較低,一是位置稍微偏遠了,二是價格不菲。東邊臨河,有人喜歡在沿岸一坐半天釣魚,坐地鐵凌晨就過來搶位置。結果,有一年,早起的釣魚人士在河裡發現了女屍,泡到變形,可把大家噁心壞了,人一下少很多。
魏清越家裡那棟房子,恰巧在東邊,一推窗,就能瞧見葳蕤的植被瘋狂張揚著一叢叢綠,生命力旺盛到可怕。鬧出女屍案時,人心惶惶,那年魏清越上初一,一個人住別墅里,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開學的第三周,要放中秋假。
魏清越叫來鐘點工阿姨,打掃房間,他一個人過中秋。
可魏振東打來電話,讓他過來吃頓飯。
魏清越面無表情在電話里答應下來。
其實,那天還沒到中秋,魏振東是提前叫的他。
到另外一個城區,打車要二十分鐘。
後媽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二十八歲,跟了魏振東十年,是他第幾個女人魏清越不太清楚,但勉強算目前的歸宿。畢竟,他們有個兒子,八歲,吃的滾圓,脾氣極臭,成績極差,三天兩頭被老師找,一年在私立小學幾萬塊,錢砸的不少,只可惜魏振東最後生了個蠢貨。
魏清越實在不想對一個小朋友這麼惡毒,但當門一開,那個小胖子趾高氣揚地質問他來他家是要飯的嗎時,強烈的羞恥感,對一個驕傲的少年來說宛如刮骨。
他簡直想踢飛這個死小孩。
後媽有種很節省的熱情,喊他「清越」,並輕描淡寫地責備了小胖子兩句。
「我什麼都知道,你來要錢的,你就是個要飯的,爸爸不給你錢你就只能當乞丐了。」小胖子不忘躥上沙發,惡狠狠地對他豎中指。
這種壞毛病,都不知道哪兒學來的。
魏清越冷冷看他一眼。
這個時候,魏振東的車緩緩駛進院子,後媽連忙喊了聲「寶貝」,一個眼神過來,小胖子迅速彈開,飛奔門口,大叫「爸爸」。
魏清越不得不起身,他走出來,站在階上,看眼前女人的笑,孩子的笑,遞過來的公文包,被風吹動的裙角,以及男人一把抱起的動作,所有的聲音、表情、甚至是花園那邊飄來的清淡香氣,都好似一道屏障,徹底隔開了他和另一個世界。
這種感覺,已經不是孤獨或者寂寞,更像一種漠然,男生就這麼毫無感情地看著發生的一切,在魏振東走過來時,喊了聲「爸」。
魏振東身材修長,保養的極佳,一身恰到好處的肌肉,打起他來,不費吹灰之力。
他總有一天會老去,男生很冷酷地想到。
魏清越和幾個人吃了一頓貌合神離的飯,飯桌上,魏振東問了他幾句學習情況,剛過去的物理小測,魏清越第一名。
這個第一名,對於魏振東來說,唯一意義是生意酒局上別人偶爾提及可以收穫幾句客套讚美。無論他有多厭棄魏清越,但可恨的是,魏清越太像他媽媽,智商高,學習是手到擒來的事。
而小胖子的不爭氣,讓第一名這種事都變成刺,扎在心頭。
「我聽說,你們開學典禮上學校讓你發言,你在那胡言亂語,讓領導和老師下不來台,有這回事嗎?」魏振東慢條斯理開口。
他很愛乾淨,也很講究,皮鞋一年四季鋥亮不染塵埃般,所有的正裝熨帖得不帶一分痕紋,魏振東的人設就是事業有成的精英中年男人。
魏清越不知道別人了解這個男人幾分虛偽,他知道所有。
越是平靜的開場白,越是暗示著後續的狂風驟雨。
他手裡的筷子頓了頓,回答魏振東:「稿子太長了,同學們已經曬很久,我不想被人私下裡罵。」
「看來,你覺得自己很有理。」
魏清越沒說話。
「要不是你老子有本事,人家看我幾分薄面,你覺得你能這麼囂張?」魏振東冷笑看他,目光迎面而下,像一根根毒針刺進毛孔中,魏清越這才明白今天是鴻門宴,魏振東找個機會發難,有意思嗎?跟親兒子一定要做仇人?魏清越已經不想去理解這件事,他只知道此刻不能頂嘴,他必須隱忍,剋制,他還花著魏振東的錢,住著魏振東的房子。
僅僅是思考了幾秒,魏振東已經把他不說話當作沉默的示威,他拿起酒杯,魏清越便被潑了一臉的紅酒。
「說話,老子問你話,你不說話是個什麼態度?」魏振東忽然厲色滿臉。
魏清越胸膛微微起伏,任由酒液順著臉往脖子中蜿蜒淌去,顏色發紅,和血很像。
旁邊,後媽和小胖子很安靜地看著這對父子劍拔弩張,小胖子很有眼色,魏振東訓魏清越時,他嘴巴閉很緊,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的轉。
魏清越就這麼看著魏振東,他還是沒吭聲,那眼神,像不甘屈辱的乳虎,彷彿剎那之間,就可以露出還不夠鋒銳的獠牙,撲向對方。
「你那什麼眼神?我告訴你,你現在能靠的只有我,你媽忙著在美國跟洋鬼子睡覺,」魏振東提及前妻,言辭露骨,完全不顧及魏清越還是個未成年人,「她要是願意管你,當初就會爭取你的撫養權,可她不要你,老子養你這些年,花了多少錢,怎麼,說你兩句不高興了?」魏振東厲聲質問。
「沒有,爸教育的對。」魏清越斂了斂眼睛。
「我警告你,在學校少給我惹事,我要是再接到什麼地方需要家長去一趟的電話,我打斷你的腿。」魏振東擲地有聲,保持著他的絕對權威。
飯桌上靜了幾秒。
後媽這個時候才微微笑著勸魏振東不要生氣,旁邊,小胖子跟著撒嬌,往魏振東碗里夾菜。
這頓飯註定吃的味同嚼蠟,再後來,魏振東跟後媽聊房子聊股票,他很會掙錢,也以此為傲。魏清越不得不承認,在物質上,魏振東沒虧欠他,他的吃穿用度,遠在同學們平均水平之上,所以,才會被職高的小混混盯上。
但這一切,是有代價的。
魏清越一度以為只要念書成績好,魏振東就不會打他。他錯了,魏振東對他,永遠有無明業火。
中秋這天,街上人很多,五花八門的打折活動吸引了不少人。
江渡一大早就去市立圖書館佔位,帶著資料,她的計劃表非常清晰,上午做數學試卷,下午做英語試卷,多出來的時間看心愛的雜誌。
她來的早,圖書館人不多。秋老虎還挺威猛,空調涼涼的,江渡把書包放進儲物櫃,又去接了熱水,回來找位子時,人一頓,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毫無預兆地闖進眼中。
魏清越同樣來的早,獨自靠窗,透窗而來的光勾勒出少年俊朗的線條,是溫柔的金色。這一幕,像某些翻覆的細節。
江渡瞬間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她默默看他幾秒,隨後,選了一個抬頭正好能看見少年卻又同時可以隱藏於人海不被注意到的位置。
不能在家過中秋的悵然,立刻不覺消散。
遇見魏清越,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一天。
快樂的情緒很強烈地衝擊著胸口,可竊喜中,又帶著一絲難言的羞恥感。
但江渡怕魏清越看到自己,她躡手躡腳,特意繞了一圈,來到書架前找《書城》雜誌。
確認了幾遍,江渡才相信,圖書館已經沒有最新的《書城》雜誌了。中考前幾個月,江渡把一切課外書雜誌什麼的戒掉。中考過後,被王京京的媽媽帶出去旅行,加上暑假學習高中內容,仔細算,她得有快一年沒看過《書城》。
最新的一期,是2005年12月號,可那也是去年的了。
江渡對著書架發獃,抽出12月號,書架空出一條細微的縫,猝不及防的,就這麼對上了那邊的一雙眼:魏清越也在找雜誌。
圖書館很安靜,但江渡的心裡一陣驚濤拍岸。
女生的眼睛又黑又亮,慌亂中,竟像魔怔了,忘記迴避,一眨不眨看著魏清越。
魏清越在學校永遠是中心所在,每周一升旗,他作為旗手都是萬眾矚目的對象,所有人的目光,都會看向他。
只有此刻,江渡清楚地意識到魏清越是她一個人的。在這逼仄空間,只有她看到了魏清越,沒有旁人。
兩人就這麼靜靜對視了片刻。
魏清越以為偶遇的女生,是有什麼話要說,沒有,她就這麼默默瞧著自己。
「有事嗎?」男生聲音壓的很低,詢問說。
江渡猛地回神,臉刷的紅了,魏清越第一次見別人生理反應這麼大,一張臉,本來是白的,霎時間,燒的漫山遍野。
「那個,你知道《書城》雜誌為什麼只到零五年的嗎?」情急之下,她抓住個問題慌不擇路問道。
江渡壓根沒抱希望他會知道,只是太尷尬了,隨便一個問題能救場就可以。
「停刊了。」魏清越淡淡告訴她。
一時間,錯愕、失望交織著出現在女生眼眸間,魏清越看看她,說:「紙媒衰落是必然,當然,雜誌改變下策略說不定半年後真還能復刊。」
紙媒衰落……可學校門口報刊亭永遠擠滿了買少女雜誌的學生,怎麼會呢?這些是江渡這個年紀很少去思考的,她甚至對男生的說辭感到陌生。
魏清越無疑流露出他早熟的一面,江渡那個情態,在他看來是非常幼稚的,顯然,女生對他的話沒怎麼消化。
「你怎麼知道它停刊了?」江渡聲音小到幾不可聞,她心跳很快,很怕和魏清越說話,但不說點什麼的話,太可惜了,可惜到讓人心有不甘。
魏清越看她一副不是很聰明的樣子,忽然笑了笑:「我有時會翻著看看。」
他直接走到江渡這邊來,靠近她,男生身上有一股乾燥的蘭花香,氣息襲來,江渡的心像舊雜誌被風吹的拆拆作響,男生的手臂從她頭頂過去,抽出12月號,打開後,讓她看主編寄語。
江渡太緊張了,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明明全是字,但眼前卻是大片的空白。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節哀。」魏清越偶爾會有點冷幽默,前句傷感,末尾兩字搞笑,冷不丁講出來,沒有一點刻意的痕迹。
江渡猛地抬起頭看他。
她忍不住抱住雜誌擋了半張臉,嘴角輕輕一彎。
魏清越不以為然:「你們女生都這麼做作的啊,想笑就笑,還要用書遮擋?」
江渡的笑慢慢僵硬,她放下雜誌,露出通紅的一張臉,沒說話。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這麼害羞。」魏清越看著她漲紅的臉,十分無奈,「我先過去了。」
等人走後,江渡才輕輕「嗯」了聲。
這時,她才重新找回正常的視覺,發現卷首語通知了停刊半年的事。
她輕吁口氣,把這本最後的也是最新的一期,帶回座位。
偶爾抬首,能看到魏清越專註的臉龐,陽光傾斜,早從他身上移過,但整個世界依舊是他側顏的角度。
不知道是哪一次再抬頭,那個位置空了,一瞬間,江渡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狠狠空了一下,她四處看看,很多位子都已經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