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就這麼倉促結束,魏清越至始至終都沒怎麼看她幾眼,也沒和她說一句話,又從人群里走掉。
怎麼會沒流言蜚語呢?
飯菜掉一地,狼藉滿目,江渡管食堂阿姨要了掃把和鐵簸箕,王京京本來要和她一起打掃,林海洋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搶著打掃。
「你們瘦的跟小雞呢,我來吧。」林海洋手裡拿著拖把,他嘿嘿一笑,還跟以前愛開玩笑。
江渡這才第一次意識到,林海洋好像每次都不知道從哪就突然出現了,真奇怪。
高考兩天,那麼重要,也竟然和尋常日子一樣,日升又日落,學校門口站滿了送考家長,有交警維持秩序,馬路旁邊停了長長一排愛心送考出租,這是全國的大事,但再大的事,發生時,太陽還是那個太陽,天空也還是那片天空,無謂人間。
8號那天晚上,高一高二就恢復晚自習了,學校里,教學樓燈火通明,高三的學生站在樓上撕書,紛紛揚揚,像雪花一樣墜了下來,有人大聲表白,喊著「XXX,我喜歡你」,有人則大叫「後會無期,梅中再見」,自由的空氣,好像一下就涌到了高三畢業生的眼前。
整個教學樓亂極了,沒人管,走廊欄杆那擠滿了高一高二的學生在看高三的學長學姐鬧騰,燈光映在眼睛裡,瞳仁深處,有書本的碎片,有肆意的笑臉,還有無法言狀的艷羨。
教室里人很少,都出來了,江渡和同桌朱玉龍都坐在位子上沒動彈,朱玉龍拿著個MP4看電影,外面太吵,實在沒法學習,她有個日記本,喜歡用來摘抄電影台詞。
要知道,在高考的壓力下,被限制上網被限制美只能穿校服的少年們,對外界信息對精神食糧的渴望有多迫切。然而,如果一直沉湎,是罪過的,只有這樣的時刻,看一場電影可以心安理得。
江渡連看電影的心思都沒了,她在整理文綜筆記。
抬手想抿下頭髮時,察覺到朱玉龍好像在看自己,江渡揚眸,朱玉龍對上她的目光,還是淡淡的表情,她很少說話,看起來很不好相處。現在江渡知道了,並非如此。
她展顏,朱玉龍沒笑,耳朵上耳機還掛著,收回目光,繼續看電影。
這個小小的插曲,江渡並沒放在心上,雖然,她不知道朱玉龍為什麼盯著她看。
「你有那個嗎?」江渡忽然察覺到一些異常,她生理期有點亂,小心地戳了戳朱玉龍。
女生把耳機拿下:「怎麼了?」
「有那個嗎?我好像身上來了。」江渡局促說,「忘記買了,我明天去買。」
「教室沒有,寢室有,現在要嗎?」朱玉龍把電影按了暫停。
江渡連忙擺擺手:「沒事,那等下了晚自習借我兩個可以嗎?明天還你。」
「可以。」朱玉龍又戴上了耳機,她沒說什麼不用還的客氣話。
江渡還想商量點什麼,話到嘴邊,又猶豫著咽下去了。
複課後,她總是很怕一個人做什麼事,去食堂,去打熱水,去衛生間,學校大門口更是一步不敢出。總有無數目光在角落裡潛伏似的,她一出現,那些目光就會黏在身上,像夏天出的一層汗,不舒服。
外面人很多,她想去廁所,從抽屜里撕了長長的衛生紙,疊成塊,江渡捏在手裡硬著頭皮出來了。
迅速穿過喧鬧的人群,低著頭,像犯錯的小偷,江渡只想快點到衛生間。
滿是人影的走廊,那麼長,好像沒有盡頭,但總會走出來的不是嗎?江渡回頭,深深吁出口氣,她仰起臉,看著那麼明亮的教學樓,有紙屑擦著臉頰過去。
我也會有這一天的,加油。她默默對自己說。
第二天,高三學生離開學校,校園重歸有序,大課間跑操江渡照例不參加,留在教室糾結怎麼一個人去校門口買衛生巾。
好不容易攢夠勇氣了,朱玉龍忽然大喘著氣跑到教室來,她看看江渡,說:「你要去門口超市買那個,是不是?」
江渡有點詫異,點了點頭。
「錢給我吧,我給你買,」朱玉龍臉跑的發紅,「沒事別往學校門口去。」
「沒事,我總不能一直麻煩你。」江渡委婉拒絕了,她沖朱玉龍溫柔笑笑,「不過還是謝謝你。」
「別去,江渡。」朱玉龍臉色變得不太好了,「我幫你去買吧。」
江渡看她片刻,一會兒才輕聲問:「那個人在學校門口?」
朱玉龍顯然遲疑了,但還是告訴了她,說:「嗯,聽老師說這人被拘留了的,不知道怎麼搞的又跑到學校門口胡言亂語,你沒事別出去,也別搭理他。」
她什麼都知道,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江渡雙肩微微顫抖,沒再說什麼,而是把錢掏出來給了朱玉龍。
她忽然一陣噁心,捂著嘴,在朱玉龍走後獨自快步下了樓。
到了廁所,快速關上門,江渡卻發覺自己什麼都吐不出來,蹲廁旁,有濺出的黃色尿液,不小心踩在腳上,只覺得臟。
外頭,好像進來了女生,這個時間點,校園裡音樂震天響,總有人趁跑操的時候偷懶,說要上廁所。
「那個男的怎麼又來了,太可怕了吧。」
「就是,變態,這搞的人心惶惶,那個文實的誰怎麼還不轉學啊,她不轉學,我們學校真的沒辦法安生了。」
「她怎麼捨得轉學,好不容易考上梅中,還在實驗班,不甘心吧。不過,她媽媽到底怎麼回事啊,你要聽那個變態說,是她媽媽穿裙子故意勾引他的,反而告他□□,會不會真是這樣啊?」
「有可能,要不然誰會生□□犯的孩子,搞不懂,哎,煩死了,最近我媽也很擔心我,周五放學都要來接我。」
「加一,我媽最近也堅持接我,希望那誰快點轉走吧,這樣我們就安全了。幸虧她不是男生,否則,遺傳□□也有可能,真嚇人。」
「就是哎,對了,高考這兩天放假我在家玩電腦被我媽逮個正著,罵慘了,等高考一結束,我一定要天天通宵。」
「哈哈,我也是這麼打算的。」
交談聲,嬉笑聲,水龍頭擰開又被關上,所有聲音,江渡聽得真真切切,廁所重新變得安靜,像有什麼東西,咕咚一聲沉到了最底,灰涼黯淡,她忽然就流下了眼淚。
十幾年光陰里對爸爸媽媽有一萬次幻想,沒有一次,是這樣的。
醜陋的,令人作嘔的,就像腳下這灘尿液。
她覺得自己也是這樣了。
不知道別人看她,是不是就像剛才自己不小心踩到的感覺,真實的厭惡,真實的覺得臟。
這些天的自我暗示,一瞬間就可以崩塌。
江渡走出來時,被白晃晃的太陽刺了下眼,她眯了眯眼:怎麼這樣了呢?
明明一切好好的,怎麼就這樣了呢?
回不去了吧。
她甚至都沒資格再跟魏清越寫信,她很臟。
好像窗外皎潔的月光被自己看一眼,都受到了玷污。
人像塊黑色礁石,被情緒的浪潮反覆拍打著。
不知道是怎麼走回教學樓的,音樂停了,下操的學生們黑壓壓地開始分流,江渡看著人群,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目光,那麼多張嘴,她突然覺得無比恐懼,眼前的人,無限放大,像個巨人一樣矗立在眼前。
巨人一抬腳,就可以踩死她。
巨人在一步步靠近,江渡想跑,但腳下生根不能動彈,直到熟悉的身影來到眼前,朱玉龍把一個黑色塑料袋塞她:
「買好了,你不回教室?」
江渡有些獃滯地看著她,朱玉龍便放低了聲音:「那個,保安把人轟走了。」
瞳孔猛地收縮,江渡回神,想沖朱玉龍友好感激地笑笑,都沒能做到。
校門外,王勇第二天又來,嘴裡一口一個「小表子」,見到學生就高聲宣說當年江渡的媽媽有多騷,剩下的話,不堪入耳,學生們見了要繞道而行。
學校只能再報警。
魏清越在門口見到了王勇,那時候,他正露著一嘴黃牙,油膩膩的頭髮上趴著大塊大塊的頭屑。
男生眼神很深,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張曉薔在門口小店買東西,一把扯住魏清越,焦急說:「別衝動,千萬不能再跟這種人動手了,我覺得,學校肯定會報警,老這麼騷擾咱們,警察不會不管的。」
魏清越居然對她微微笑了:「我知道。」
張曉薔緊張地看著他,說:「魏清越,你可別犯傻,你都快出國了跟這種垃圾糾纏什麼。」
魏清越似乎認同她的說法,嘴角輕扯:「我們進去吧。」
中間消停一天,當學校門口保安以為警察震懾住了這人,沒想到,王勇再一次出現在大門口。
學生們的議論越來越多,家長也越來越不滿,有的班級,已經有家長向學校施壓,建議江渡轉學,甚至有人給教育局網站留言。
王勇只有一個訴求,要帶走江渡,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江渡的親生父親,有資格帶走女兒。
轉眼周五,門口等著接學生的家長多了很多,大都是來接女生的。梅中的這個事,鬧的滿城風雨。
外公自然也聽說了學校方面的動態,老人托老朋友正奔波著,因此,這天來接江渡要晚一點,電話里,老人反覆拜託班主任一定要讓江渡在教室好好獃著,先別出來。
教室里,班長和朱玉龍在班主任的安排下,陪江渡等外公。
既然這樣,索性讓值日生走人,他們三個在教室打掃衛生。
很快,教學樓空了。
是朱玉龍先看到的窗外有人,她對江渡說:「應該是找你的,我跟班長在一樓花壇那看會書,你什麼時候下來,喊我們一聲。」說完,跟班長使了個眼色,兩人出去。
江渡不禁朝窗外望去,隔著玻璃,魏清越沖她笑笑。
那一瞬間,心裡生出的竟全然是逃避。
她有點僵硬地把抹布掛在掛鉤上。
魏清越到底從自己身上看到了什麼?同病相憐?不,她不要他的同情,還是說,兩人要比誰更慘嗎?江渡低著頭,走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
魏清越已經站到她眼前,帶點調侃:「怎麼不擦凳子就坐了?」他記得信里某人愛乾淨。
男生看她不說話,直接彎腰,兩隻手臂,壓在她桌子上,笑著說:「怎麼,又裝不認識我了?」
江渡一直在極力相忍,終於,抬眼看了看他,魏清越真實地在視線里,那張臉,如此清晰,她眼睛慢慢紅了。
「以為你外公把你接走了,怎麼還沒走?」他好像對她的兔子眼睛視而不見,語氣像從前。
江渡搖搖頭,還是沒說話。
「是不是你外公有事?我送你。」魏清越手指扣了兩聲桌子,直起身,掏出手機,「你可以給你外公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
可你不能一直送我,沒有人能是一直,總得靠我自己。
夏天白晝那麼長,黃昏也明亮,光影中飛著微塵,江渡覺得自己就像一粒微塵,世界都跟著變小,什麼時候能長大?
「不用了,我等外公,他讓我等他,我就會等他。」江渡說,眼睛不怎麼敢看他,「謝謝你了,還有上次的事,謝謝你替我解圍,」不知怎麼的,剩下的話就有點自暴自棄似的說出來了,「你還肯跟我做朋友我應該心存感激,但這樣恐怕對你不好,以後……」
說到「以後」兩字,好像故事就到了結尾,心痛來的驟急,江渡忍著哭意,「我一個人比較好,不想給別人惹麻煩。」
空氣寂靜了那麼一會兒。
魏清越一直垂眸看著她,江渡紋絲不動。
「如果你覺得我會因為這些事而改變對你的看法,你就看錯我了。如果你覺得欠我人情,那就幫我一個忙,」他在等她抬起臉,果然,江渡抬頭看了看他,「我以前拜託過你的那件事,告訴她,我一直都盼著她還可以給我寫信,把害羞的話寫下來,寫什麼都可以,我會給她回信,以後出國了也可以回信,如果她願意,我會一直跟她保持聯繫。我不會回任何人的信,只回她的,她可以放心。」
魏清越的眼睛那麼亮,又那麼深,他凝視著江渡,忽然,又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摺疊的便箋,推給她:
「這是我的另一個企鵝號,沒加過任何人,還有郵箱。我快走了,但這些暫時還會繼續用,聯繫方式變的話我會說的。如果她以後不想寫信了,可以用這些,麻煩你替我轉交給她,」男生頓了頓,「我不想跟她失去聯繫,希望她能知道。」
不等江渡回應,魏清越說:「既然你等你外公,我先回家了。」
他這個人,做事向來痛快,說完就真的走出了教室。
剩江渡一個人,捏過那張便箋,沒打開看,而是輕輕撕碎了,伏在桌子上好半天,桌面上,最終只留下了一汪水漬,映著外面的晚霞。
魏清越,她不會再給你寫信了。
江渡看著外面那麼美麗的天空,抱起裝書本的袋子,鎖上了教室。
回到家,魏清越接了一通來自大洋彼岸的電話,掛上電話後,他在沙發上靜靜坐了很久。隨後,起身開始拆家政阿姨幫他從郵局取的快遞,那是《書城》復刊後出的幾期。
陽台上風是熱的,魏清越拿出鋼筆,叼著筆帽,就坐在藤椅上,把信紙鋪平,風吹的眉眼是一股濃郁的黑,遠方的天際,只剩了一條條長縷的紫灰暗雲,大地的輪廓漸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