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渡愣愣地看著他,像一隻小綿羊,她頭髮燙的卷卷大,像炸開的雲。
魏清越在問她話呢。
有龍捲風襲來,她站在風暴眼裡,異常安靜,但四周騰空而起校服,灰塵,走廊盡頭的柜子,圖書館的樹被連根拔起,黑色的塑料袋一下竄老高,食堂的炸雞很香。整個過去的世界都在江渡身旁,急遽飛舞。
多奇怪啊,他們明明身處正宗港式餐廳。
江渡愣了足足十幾秒,微醺的酒醉感,她覺得自己像跌進了一個夢裡,夢很深,魏清越在胡言亂語。
「是不是需要想一想?」他的手居然摸過來,那麼明目張胆,輕輕碰了碰她的手指,江渡吃驚地回神,她臉滾燙無比,慌亂地看著魏清越,「你不要開我玩笑。」
下一秒,當然是社交恐懼症的戰術性喝水了,江渡快速拿起手旁的杯子,咕咚咕咚飲茶。
「我不跟你開玩笑,」魏清越苦惱地縮回手,眉眼間,笑容也有點發苦,「我舉止輕浮?看起來像在跟你開玩笑?」
江渡這隻綿羊,慌裡慌張想續茶,被魏清越毫不猶豫按下來,他說:「你看著我江渡,我沒開玩笑,我想跟你談戀愛,這樣說,是不是更清楚點?」
魏清越跟強搶民女似的,她又想笑,又覺得心快從嘴裡蹦出來,落到他眼前,這樣秘密就暴露了。
心臟鮮紅跳動,每一下,都在說魏清越我也想跟你談戀愛。
江渡暈暈乎乎的,人們常說,高興地要暈過去,她也就這點出息,差點快暈過去。
她嘴巴麻麻的,磕巴說:「那,你讓我想想。」
這有什麼好想的呢?魏清越一笑,點點頭,說:「我下午做什麼去了,你不想知道嗎?」
他這個人,很傲嬌的,明明自己想說,但要推到江渡頭上。
江渡洗耳恭聽,心裡其實亂糟糟的,到處長草。魏清越像變了個人,太奇怪了,十二年不見,他突然跑來說見到你我非常高興,我想跟你談戀愛。
他多像個神經病啊。
哪有這樣的。
兩人這頓飯吃的太漫長了,魏清越事無巨細地說一個啟動儀式,專業術語滿飛天,江渡聽得霧裡看花,他卻突然狡黠笑起來:
「我在網上有些視頻,你沒看過?做科普的。」
江渡老實地搖搖頭:「沒看過。」她一點都不像撒謊的樣子。
這大大出乎魏清越的意料,那雙鋒銳的黑眸瞥過來,又問她:「黃鶯時要採訪我,你應該提前知道的。」
江渡卻再次否認:「我沒有提前知道。」
魏清越的笑意像不再流動的河流,他揣摩地看著江渡,像要重新認識她一樣。
他覺得這個對話不太對,不能接受,但時間還在往前走,不是拍電視劇的人綵排,能重新來一遍。
可是下一秒,江渡就靦腆地笑了,她說:「你原來這麼好騙的啊。」聲音很小,但氣氛變得鬆快一點,魏清越怔了怔,他又會心笑起來。
想問她為什麼早知道他也在這座城市,卻沒聯絡,只要她想,她願意,總是能找到他的。
吃完飯,他去結賬,把自己的外套遞給她:「外面涼。」
早秋的天氣就是這樣,中午熱,兩頭涼,物候乾燥。江渡便攥著衣襟,把自己裹在裡面,兩人並排,地上的影子看起來距離很近。
等坐到車裡,魏清越沒急著走,而是黑漆漆的座位上,開了口:「江渡,我能問你一些過去的事嗎?」
江渡掏出手機,亮光照在臉上,她看看時間,不忍心阻止他說話,但她需要打個電話。
「我跟外婆說,今晚會十點前到家,現在已經九點三十八了,我想再跟他們說一聲。」
是他太心急了,今日重逢,就想把一輩子的話都說了。
意識到這點,魏清越有一刻的平心靜氣,他說:「先送你回家,讓你外公外婆擔心就不好了。」
小區半新不舊,魏清越以為自己做夢,路是一樣的,桂花香是一樣的,甚至連保安都沒變老,永遠四十歲的模樣。
他腳步放緩,認真打量起這個第一次來的小區,忽然開口:「我來過這裡,不是,這怎麼和你以前的家一模一樣呢?」
他怎麼會忘記江渡的家呢?儘管,只去過兩次。
江渡攥著衣服笑,她說:「我沒租公寓,就是因為這個小區跟以前的家很像,所以才租這裡的。」
沒想到,魏清越卻久久不說話。
他站在那兒,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地上,濃墨重彩的一團黑,江渡看他這個樣子,就想哭,這麼多年過去了,只要一想到魏清越孤零零一個人她就覺得心上的洞洞又被狠狠挖去一塊。
「魏清越?」江渡本來都往前走了,又回身,走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喊他名字。
魏清越臉上還帶著笑,他說:「我真怕這是夢,很多次,我都夢見你,一醒來你人就不見了。剛才,我發現你住的小區竟然跟十幾年前你家住的那個地方一樣,看的我心驚肉跳,懷疑我這是又做夢了。」
江渡心裡的難過,就像潮汐,海水漲了,一波又一波不斷衝擊著,又擴大著漫漶的領地,直到把一顆心完整地淹沒。
這一天,他都熱烈而直接,此時此刻,眼睛裡卻布上一層迷惘和遲鈍:「我到美國後,聯繫張曉薔,她說,你要等高考結束後再跟我聯繫,我想也對,你是怕影響到學習。可我等到二零零九年夏天,張曉薔又告訴我,你說要考驗我,怕我以後根本不會回國,如果我大學畢業還想著跟你聯絡你就會也跟我聯絡。一五年,我終於回國了,張曉薔這個時候告訴我,她跟你失去了聯繫,她也找不到你人。這他媽不是扯淡嗎?」
說到這,魏清越自嘲又無奈地笑了笑:「都耍我呢?我本來特別生你的氣,簡直要氣瘋了,我心想,老子跟《無間道》里做卧底的警察似的,說好的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沒完沒了了。」
瞧瞧,魏清越在她跟前就這麼毫無顧忌說髒話,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文質彬彬的人,他有戾氣,儘管這些年社會把他打磨的有了城府一面。但他把江渡早視為什麼都可以說的人,他對她只有思念嗎?
不是的,還有怨,怨她這個人不地道。
你來招惹我,給我寫信,信里分享一切,委婉暗示我天冷多加衣委婉暗示我不要被生活中的困難打倒,有健康的身體就能重新上路……你信里的拐彎抹角,我全部心知肚明,我不是木頭人。你是唯一關心我是否會挨打的人,魏振東現在打不動我了,可你做人不能這樣啊,說好對我的祝福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算數,自己卻玩消失?
要麼別他媽招惹我,要麼對我全權負責。
這個念頭支撐了魏清越三年又三年,四個三年過去,比《無間道》里十年卧底還要久。
還沒在哪兒了,魏清越卻已經擰巴地彆扭起來了。
喂,醒醒啊,江渡還沒答應和你談戀愛,說好的熱烈追求呢?他聽見心裡有個小人在吶喊。
地上的影子解凍,魏清越剛要說話,就聽見江渡微弱的一聲「對不起」。
她哭了。
她不去解釋那是怎麼一回事兒,看起來,只知道哭。
那就算了吧,魏清越驚訝於自己這麼快原諒她,他主動說:「剛才是不是我太凶了?我沒有要凶你的意思。」
江渡搖頭,淚水打濕了臉龐。
「要不然,我抱抱你?」魏清越的心被揉來揉去,攙著淚水,他說完這句,上前把江渡抱在了懷裡,女孩子的真軟啊,他沒抱過女孩子,軟的,香的,輕盈的身體無比奇妙,魏清越耳根漸漸發熱,燙起來。
江渡趴在他胸口,心跳震到耳朵,她肩頭的衣服半落不落,魏清越索性重新給她批好,把文弱的她徹底包裹起來,手臂勒到的地方,外套起了一層皺。
世界暗暗的,她又聞到那股夢中的蘭花香了,江渡閉了眼,兩隻手摳緊他的襯衫,鼻子貪婪似小狗,深深嗅他身上的氣息。
她曾經連看他一眼都不敢,但現在,魏清越抱著她。
「你抱過其他人嗎?」江渡的聲音從衣服里冒出來,跟身體一起輕輕顫抖著。
問完,頭一埋,呼吸都被藏了起來。
魏清越覺得胸前濕漉漉的,他眼底是路燈落下的幽光,聲音也幽幽的:「沒有,我只抱你。」
除了江渡,沒人值得他擁帶入懷。
直白的表達,江渡聽見了,她覺得自己下一刻死了也沒什麼遺憾可言。當然,她不要死,她才不要死,她要跟魏清越好好談戀愛,然後結婚,然後再生孩子,然後再變成老頭老太太,最後呢,一想到死亡,江渡又傷心地哭了。
她不要再跟魏清越分開,不行,她得先死,不不不,那樣的話,魏清越又孤零零一個人了。
「魏清越,」江渡被飄過來的桂花香擊中,濃郁刺鼻的味道,讓她抖了一下,她抬了抬臉,可眼睛還是和以前那樣不敢和他對視,只剩睫毛亂顫,「你可能不知道,我缺點超多的,我討厭講話,我不擅長應酬,掙錢也不多,出門容易迷路來這兒很多年了還是能坐錯地鐵,飯做的一點都不可口,家裡只有兩個老人,年紀越來越大,你知道嗎?上次我同事談的男朋友,聽說她爸爸中風,立刻就和她分手了……我年紀也不小了,但光長歲數,沒怎麼長智慧,普普通通,我這種人,世上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不是悲觀,也不是妄自菲薄,現在只是很客觀很理智地跟你說說我自己,我想說的就是,」一口氣飛速說到這,江渡逼自己看魏清越的眼睛,像頭憂傷的小綿羊,「你還要跟我談戀愛嗎?如果你後悔,可以反悔,我能理解那種心血來潮可能會做錯誤決定的情況。」
她又迅速低下頭。
「捉刀客同學,」魏清越捏住她下巴,手指移動,卡在江渡嘴角兩邊,讓腮肉嘟起來,他皺著眉,「聽你這麼說,你這條件確實不怎麼樣,相過親嗎?算了,你去了也像個獃子似的,都拖成大齡青年了,不過你看,就是這麼巧,我脾氣差,嘴巴毒,狼心狗肺,不愛領人情,也正好是個大齡青年。唯一優點,大概就是還能掙點小錢,養幾個孩子沒問題,你要是覺得還湊活,將就將就?」
他語氣戲謔,但眼神專註,簡直要看進她眼睛裡去。
江渡臉上淚沒幹,被他說的一會兒哭,這會兒又笑,她忍不住莞爾,鼻頭酸的要命,可又甜甜蜜蜜的像跌進花海的小蜜蜂。
「那好吧,我想好了。」她慢吞吞地說,因為被他捏著臉,顯得可愛滑稽。
魏清越深深看著她,鬆開了手,傾下身的剎那被江渡的手一擋,她慌亂無比地說:「你……你要幹嘛呀?」
魏清越沒回答,他手指按在了她翕動的唇上,又輕輕撥弄兩下,一手托住江渡的後腦勺,偏頭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