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龍地點在高校,研究院院長主持,魏清越做了份研報,分析完自動駕駛領域的三大關鍵趨勢,又現場分享車路協同產品。
他來領動不到三年,步步高升,能力跟野心向來匹配,典型青年才俊,難免有人關心他個人問題。魏清越虛偽地相過親,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女孩子,都很好,他看誰都很好,不分性別的那種好,像社交場合里一個彬彬有禮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屬於江渡,只有到江渡手裡,才算物歸原主。
因此,當院長客氣跟他說借一步說話時,魏清越這回終於不必虛偽了,他說他有了女朋友,很快就會結婚。
院長什麼場面沒見過,一點都不尷尬,當時就笑呵呵說你看我這頭一回想當媒人,就出師不利。
魏清越笑笑。
張曉薔代表車企來的,沒聊兩句正事,她就扯看神經內科的事。魏清越克制著不快,這幾年,他這個老同學跟走火入魔了一樣,他很想說我覺得你該去看看腦子,但魏清越到底忍住了,張曉薔都交了男朋友還這麼關心他,儘管他不需要,他不能這麼不知好歹。
「我不跟你賣關子了,」張曉薔笑眯眯的,脾氣超好,她戴了對珍珠耳釘,最近健身,減肥,神采飛揚,「醫生你認識的,江渡的同桌,你還記得嗎?文實班的朱玉龍,後來轉到理實一班,哦,我差點忘了,她轉咱們班時你已經出國,你睡眠不好老毛病了,好好看一看嘛,叫老同學幫你好好瞧一瞧,我跟你說,朱玉龍厲害著呢,最好的醫院呆著年紀輕輕就評了什麼職稱來著?」
魏清越表情淡淡的,說:「耳釘不錯。」又裝作對她打扮很感興趣的樣子,「你皮膚黑,這個顏色很適合你。」
張曉薔無奈地看著他:「你老是這樣。」
裙子剛才坐出了點皺,魏清越指著說:「你回家熨衣服吧。」
」
張曉薔簡直想打爆他狗頭,她摸著裙子,氣鼓鼓說:「我真是腦子進水。」
「朱玉龍?」魏清越跟夢遊似的,忽然又續上了話題,他記得這個女生,破天荒地點頭,「去看看也不是不行。」
猝不及防的鬆口。
一定是朱玉龍,一定是朱玉龍這三個字起了魔性作用!
張曉薔掩飾住狂喜的情緒,她怕自己多流露出一分不恰當的表情,魏清越就會變了主意。她其實哪裡有什麼不恰當,只不過,魏清越這個傢伙喜怒無常,在熟悉的人面前最會陰陽怪氣最會氣人。
明明,她剛才瞧見他跟研究院的院長說話時一臉如過春風,台上做研報,又是那麼地嫻熟練達,網路上,他的視頻總是飄滿彈幕,無數小姑娘要給他當老婆,他有一群所謂老婆粉。魏清越多麼迷人啊,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
「你看哪個時間合適?」張曉薔裝的稀鬆平常。
魏清越則平靜又認真地回答她:「你安排就行。」
張曉薔沒告訴他,朱玉龍其實有自己的心理工作室,時薪非常高,那個當年看起來很漠然的女孩子,現在風生水起。
雲朵大塊大塊漂浮於天,像怒放的玫瑰。
魏清越坐在後排,老羅在開車。他現在很喜歡沒事看看天空,看看雲,看看一掠而過的鳥,這帶給他一種舒適的鈍感。
他想起來,很多年很多年前,他也有過類似心情,只不過,中間斷了很久。
那時,他剛上小學,寄宿,晚上不能回家。學校里寄宿的孩子沒一個是市裡的。吵吵鬧鬧的小孩子,臭烘烘的鞋子,嚴厲的生活老師,魏清越很排斥這個地方,太亂了,太吵了,大家喜歡你推我搡,碰掉飯盒,踩臟牙刷,他的錢被人偷偷拿走,生活老師找不回來,在那大聲罵人,又嫌他事情多……他想回家,但家裡一片狼藉,既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媽媽說,你看到沒,家不像家,多留無益,我要出去一段時間,你也早點自立自強更好。
錢總是丟,他跟人打架,像鬥狠的小公雞,生活老師給魏振東打電話,說你的兒子有點問題,小小年紀不夠陽光,一打架,就往死里揍人家小孩,男孩調皮點很正常,但沒有一個孩子是你家兒子這樣的,你還是跟他好好溝通溝通。
魏振東來了一次學校,當著老師的面,差點把他打死,一腳踢老遠,他腦袋撞到學校中央小花壇,老師都嚇壞了,魏振東在很早以前,和他的溝通方式,就是打人。
魏清越被揍吐了,他發高燒,燒的亂七八糟意識錯亂,又疼又冷,一個人在床上想著老子要快點長大。
小學沒畢業,暑假,魏清越因為情緒障礙被送進上海的醫院。媽媽說,我會來看你的,你聽話,病了就好好看病。
她說這話時,魏清越突然有了無比激昂的期待,他以為,終於有人打算關心一下他了。
但媽媽一次都沒來過。
魏清越無聊就坐窗戶邊看天,雲彩一會兒一個樣,樹上有知了叫,夏天漫長,往窗外一伸手,就好像伸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偏偏太陽光強烈。
隔壁的病友,比他大幾歲,初中生,一直有媽媽陪著,做什麼情緒記錄,厚厚一本,比他寫作文還認真。
他想,如果媽媽願意愛他,他一定會加倍加倍地愛她。
再後來,心一天天變涼,又變硬。魏清越在醫院呆的快發瘋,他受夠了沒完沒了的治療,那時候,他只希望能見到媽媽,他純粹地希望過,又純粹地失望了,再到純粹的絕望。
暑假開學,他告訴電話里的媽媽,他好了,可以正常上學了。那時候,他才知道,某位女士馬上要出國留學,繼續念書,徹底不要他了。
他沒哭,但想哭的情緒強烈到讓人戰慄。
天空好像沒變,雲彩也依舊在飄,變幻形狀。
魏清越給江渡打電話時,她在他家,他非常意外,一路開車回來。
原來,她提前下班,請了假,回來給他收拾屋子。
他的屋子,說不上亂,說不上整潔,非常中庸的狀態,就是一個獨居男人該有的樣子,如果別人對此有想像的話。
所有的衣服都被丟出來,包括襪子。
她戴著一次性手套,拿工具正在量柜子尺寸,做記錄,就像隔壁病友的媽媽做情緒記錄那樣,手裡有個大大的本子。
見他回來,江渡立刻問他:「你怎麼到處扔的都是翠迪鳥?」
魏清越也愣了:「有嗎?」
「當然有,你看,柜子里,抽屜里,幾十個翠迪鳥。」江渡哭笑不得,「你買這麼多翠迪鳥就算了,還亂扔。」
其實襯衫、風衣、襪子什麼的並不算多。
但魏清越的內褲都是打包買,一次買三十條CK內褲,囤一個月的量,他從不洗內褲。
因為內褲要單獨洗,他覺得麻煩,索性當一次性來穿。
魏清越絲毫不避諱地把自己的習慣都說給她聽,在她面前,他有種完完全全的安全感,內褲是私密的,可他是赤誠的。
「你不會買個洗內衣褲的洗衣機嗎?」江渡摸摸自己發燙的臉,心想,這人真是浪費。
魏清越說:「太麻煩了,還得拿出來曬。」
江渡又很無語地看著他,她裝作不經意問:「你一直都這樣嗎?小時候也這樣?」
「多小?」魏清越輕描淡寫聊開了,「小學我寄宿,一年級時我太小,都不知道換內褲,也不愛洗腳,天一黑就想躲被窩裡,到處都亂糟糟的,吵死人。我說到最後,怎麼臭烘烘的,魏振東聞到我身上的味兒把我一頓好打。讀中學後,長大了些,才知道乾淨。」
他說起他小時候的事,江渡就停了手裡的活,靜靜聽,聽完,皺眉上前輕輕一挨他胳臂,細細柔柔地說:「那我送你一個洗衣機吧。」
她其實很想哭,她從小就愛乾淨,穿雪白的襪子,同學們的紅領巾都戴的像抹布了擰巴成繩,只有她的,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她如果那時跟他做同學就好了,肯定會提醒他,魏清越,你都臭了,該換衣服啦。沒人洗衣服嗎?我可以拿回家讓我外婆幫你。
「送我洗衣機?」魏清越眉毛挑得老高,他「嘁」的笑了聲,「我還以為你說以後要給我洗內褲呢。」
真是想得美。
江渡拿本子砸了他一下,然後開始給他疊、掛、衣服分類,連襪子都卷的整整齊齊。
魏清越不說幫忙,反而端了杯水,倚靠著門,看她忙。
還很沒眼色,江渡出來進去的,他都不知道動一動,挪一挪。江渡不停地說:「你讓一讓。」
「哦」魏清越挪了一毫米。
江渡抬頭看他:「你再讓一讓。」
魏清越就再挪回來。
真礙事啊。
「魏清越。」江渡連名帶姓喊了他一句,「你能不能先去沙發上坐著?」
「不能。」他含笑看她。
「你原來這麼幼稚。」江渡嘆口氣。
忙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完工,她告訴他,每一樣都放在了哪裡。
魏清越心不在焉地掃視一遍,說:「你知道就行了。」
但轉瞬很有興緻地問她:「你這麼賢惠啊?我怎麼記得,你連衣服都漂洗不幹凈,全是洗衣粉印子。」
都猴年馬月的事了,當然,她現在還是洗不動,江渡不太好意思如實說:「我不算賢惠吧,飯都做不好,這是缺點。不過我比較喜歡整理家,尤其現在,我們租的房子空間不大,更要搞好收納,優點缺點一半一半。」
她說完,有點害羞,吞吞吐吐問:「你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飯?外公做你的飯了。」
魏清越當然要,他讓她等自己十分鐘,沖澡,換衣服,鏡子被水霧弄的照不清臉。
兩人出了門,到車庫,有個媽媽正一臉頭疼地訓孩子,小朋友在地上耍賴,媽媽沉著臉:「李浩然,你要是再這樣,就不要上車了,不要你了。」
說著轉身就走,小朋友先是一愣,看他媽媽遠走似乎來真的,一咕嚕爬起,跑上去,追媽媽,從身後一把抱住女人的腰身,女人回頭,不知道又訓了兩句什麼,把他抱起,上了車。
魏清越似笑非笑看了半天,等母子都坐進了車裡,才收回目光。
他打開車門,讓江渡先坐進去。
卻沒急著發動車子,慢條斯理開口:「我如果有了孩子,一定不會隨便說不要他的話。」
江渡眼裡閃過一絲黯然,心酸異常,為他,還是為自己,她也不清楚,但她寬慰他:「剛才,那個媽媽只是故意嚇小孩的,不是真不要他。」
「那他真幸運。」魏清越說,「我念初一那年,期中考試考了全校第一,魏振東來開家長會,他是家長代表,上台說怎麼培養第一名的。一群人跟他取經,恭維他,學生時代就是這樣,成績好是最大的光環。結束後,我跟他回家,我本以為他那天心情很好,想跟他說點什麼,但兜兜轉轉,卻不知該說什麼。直到半路上,他接了個電話,說自己有事要赴一個飯局,讓我下車,當時天氣不好風雨交加,我說,爸你再往前開開把我放在公交站台,就這麼普通一句,惹怒了他,他讓我立刻下車滾蛋,罵我和我媽一樣,總是居高臨下使喚人。那麼大的雨,他連傘都不准我拿,我淋得跟狗一樣,站在路邊,看著他的車消失在茫茫雨霧裡,那一刻我徹底明白,我是隨時可以被拋棄的,無論是對魏振東,還是我媽。我要是不想當棄子,就得出人頭地,永遠不依靠他們,不抱期望。」
話說到這,他轉頭,深深看著江渡:「你會拋棄我嗎?突然要求我下車,必須滾蛋。」
江渡覺得心臟狠狠抽動了一下,疼的讓人眩暈。
她搖頭,握他手時才發覺魏清越的身體在不易察覺地顫動著。
「你對我的好,是真的吧?我是說,你不會走,會留下來給我整理房間。」他幾乎是痛苦又恍惚地問。
江渡眼睛滿是熱淚,微笑說:「你趕我走,我都不會走的。」
魏清越攬過她的腦袋,抱著她,在車裡接吻,他對她的掌控力令他感到充實的愉悅和滿足。
後備箱里裝著禮物,到小區時,魏清越下意識地看了看保安的臉,那張臉,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樣,這讓他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他記得非常清楚,那天,他出來時,保安跟江渡打了聲招呼,他循聲看過去,一張尋常的,中年大叔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