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7月26日,魏清越離開故土坐上去美國的飛機,江渡則一路北上,赴京求醫。
背道而馳。
漸行漸遠漸無書。
江渡猶豫再三,帶上了那隻沒捨得用的翠迪鳥,想魏清越時,就看看翠迪鳥。
2007年的時候,沒有高鐵,坐直達特快。
火車裡人生百態,過道里擠滿了席地而坐的務工者,車廂交接處,放著大大的蛇皮口袋,有人坐在上面吃饅頭,小孩子大聲地哇哇哭,昏昏欲睡的人勉強撩了撩眼皮,繼續張大嘴巴睡覺。
江渡給自己找了點事情做,記錄火車上看到的一幕幕,她不能太閑,太閑了,人就會胡思亂想,就會被恐懼和悲傷追上,吞噬。
但寫不了幾個字,便不能再繼續,她很難受。
人到了北京,沒有醫院願意接收,為了省錢,一家三口擠在破舊發霉的小旅館。外公撲通一聲給人跪下,說大夫你救救這孩子,你救不了也看她一眼,死馬當活馬醫。醫生把他扶起,說老人家不是我們不願意收,而是到這個地步,治療無價值,您帶孩子回去,在家鄉醫院做些常規處理,孩子還想吃點什麼做點什麼,盡量滿足她,我們這樣勸您,也是希望您家裡不要落得人財兩空。
外公哭的話不成句。
他到處求人,尊嚴不要了,一個人有尊嚴,是有條件的,芸芸眾生,到了沒辦法的那一刻,尊嚴還算什麼呢?
最終,有家醫院收治了江渡,隔一天抽一次血,化療剛開始,她便掉頭髮,成把成把地掉,留置針從手臂下到鎖骨那。她盯著那些液體,赤焰紅,孔雀藍,混成奇怪的顏色流進身體里。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吧。
江渡說外婆你幫我剃光吧,她的眼淚不再從眼睛那個地方流,外婆哭了,她溫聲勸外婆,掉的到處都是清掃都很麻煩,你看那個保潔阿姨,每天早上那麼早就來了,頭髮最難掃的。
頭髮剃光後,外婆給她買了個帽子。
可飯不再能吃下去,口腔里慢慢全爛了。
在北京呆了一個月,醫生說,你們還是回老家吧。江渡很高興,她不讓外公再去求醫院,她說,我想回家,我們回家吧。
八月末,同學們準備開學,江渡重新轉回了省立醫院,控制感染。
張曉薔知道她生病,純粹是個意外。
那天,她跟媽媽一起到腫瘤科探望叔祖父,那個氛圍可真讓人難受啊,她是花季少女,在病房裡湊不上話,出來上廁所時,跑到安全通道那裡透氣。
醫院的樓梯間,不像電梯里永遠擠滿人,但那裡,會三不五時坐著獨自哭泣的人,默默抽煙的人,悄聲打電話的人。
張曉薔聽到隱然的爭吵,一個老人,和一個極漂亮極有氣質的阿姨。她探了探腦袋,看到幾個人影。
「你們把我騙來就是看她?」女人極力剋制著自己的憤怒,「我不會進去看她一眼,她讓我噁心,她可憐?那我呢?我呢?這是你們自己造的孽,她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報應來了,知道嗎?這就叫報應。」
「囡囡,孩子快不行了,你就當可憐可憐她,哪怕只看她一眼,叫她看上那麼一眼,也是見過媽媽了……」老人的話還沒說話,被凌厲地打斷,「不要跟我提這個字眼,你們太過分了,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這些年怎麼過的?我不想跟你們吵架,該說的話我已經說盡,你們要是因此跟我斷絕關係,我沒什麼好說的。」
女人說完把包一挎,扭頭下樓,高跟鞋的聲音清脆響起。
張曉薔便看到了那張被淚水破壞的臉,蒼老的,枯索的,她認出是江渡的外婆。
老人扶著牆,慢慢滑坐在台階上。
她遲疑著上前打了招呼,然後知道了所有。
病床上,江渡時而清醒,時而混亂。張曉薔跟媽媽進來探望她時,她戴著帽子,模樣已經變了許多,張曉薔第一眼沒有認出她。
她燒不退,腋下真的夾了冰塊,在張曉薔媽媽靠近問候時,瞬間睜大了眼睛,那種病熱,狂亂而無秩序的眼神,江渡認錯了人,她沖張曉薔的媽媽微笑,嘴唇拉扯,她想,我媽媽來看我了。
我媽媽來看我了。
她真是太高興了,江渡忽然就撐著半坐起來,留置針跟著動。她攥著阿姨的手臂,直愣愣看她,這就是媽媽的樣子,和她想的一樣,那麼美麗,那麼年輕,萬分熟悉。
嘴唇蠕動,滾燙的兩字,佔據了她全部思維,波瀾壯闊地在大腦中翻滾,輾轉著,到底卻也沒從薄薄的兩片嘴唇中吐出,她想,我不能叫她難過,我看看她就好了,這樣就夠好了。
怎麼會這麼好呢?
她一直睜大著眼睛對張曉薔的媽媽笑,溫柔又熱烈,一個字沒有說,眼神卻像是膜拜神祗。
張曉薔看不下去了,扭頭跑出來,捂臉痛哭。
等媽媽出來時,她哭著問,媽媽你認出江渡了嗎?我過生日時你見過的,我以前跟你提過的。
媽媽眼睛紅紅的,說,我認出來了。
她快死了,媽媽,我才一個暑假沒見她,我以為她轉去了三中,給她留言她都回復說自己挺好的,她怎麼就快死了呢?
張曉薔一直哭,她媽媽抱住了她,揉著她的腦袋,低聲說,多來看看江渡吧。
開學一周很忙。
她再來時,江渡已經離開醫院,回到自己家中。張曉薔是想告訴老師和同學們的,他們能做的,是給她捐款,但被兩位老人婉拒,江渡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生病。
張曉薔找到了她家。
外婆開的門,她更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但她面對客人時還是儘力照顧到了禮數,她欣喜地說,孩子你來看江渡了?快進來。
有些凌亂的家,這個家,以前是十分整潔乾淨的。
江渡外公去買菜了,你中午不要走,留下來吃飯吧。外婆顫巍巍彎腰,給她拿拖鞋。
張曉薔告訴自己不要哭,她買了點橘子,書包里放著筆記。
江渡在窗前看桂花樹,桂花要開了,她聽見敲門聲,扭頭看到張曉薔,那張蒙了土色的臉,便綻出個笑容。
「學習委員,上次你來看我,我燒的糊塗,都沒印象了,還是外婆告訴我我才知道。」江渡還用以前的稱呼,沒分科前,張曉薔是她們的學習委員。
張曉薔一笑,露出標誌性的梨渦,還有一口小白牙:「我看你今天好多了,你放心,外婆交代我什麼都不要說,我誰都沒說。」
她把筆記拿出來,輕輕放到書桌上,說:「這是我管朱玉龍借來複印的,我說,江渡去了三中不好意思問你要呢,你知道的,她這個人最害羞了,所以就拜託我,嘿,你別說,朱玉龍這個人看著冷清清的,其實挺熱心,跟著我就去複印了。」
張曉薔說個不停,語氣輕快。
江渡的聲音比臉色還要衰敗,她沒什麼力氣了,她只是很淺很淺地笑:「你們對我真好,等我好了,我請你們吃肯德基好嗎?」
張曉薔的心就跟著顫了一下,她努力揚起臉:「那必須的,你好了可得好好謝我們,回頭你落下的功課我給你補,朱玉龍也行,她期末考你們班第三呢。」
「朱玉龍成績真好。」江渡喃喃說,出神一剎,她忽然又笑了,「學習委員,我見到我媽媽了,她來看過我了。」
張曉薔一愣,眼淚差點猝不及防衝出眼眶,她死死忍住,連忙問她:「是嗎?你這麼漂亮你媽媽肯定也漂亮得很,是不是?」
「是的,她比我好看多了。」江渡心滿意足地說,「她工作忙,不能留下來陪我,外婆說,她休假了就會再來。」
這些話,江渡不知道是對張曉薔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是啊,大人工作都忙。」張曉薔不知道說什麼好,開始給江渡剝橘子,她並不能吃下,但還是捏了一瓣,嘴裡又都是潰瘍,一碰酸甜就很痛,江渡嚼地很慢很慢,她輕輕說,「你買的橘子好甜,你真會買東西,我外婆以前買橘子經常買失敗。」
空氣中是清新的橘子味。
張曉薔握著橘子皮,猶豫半天,終於說:「江渡,你生病的事,我能告訴魏清越嗎?」
江渡忽然就愣住。
她的眼淚瞬間流下來,她已經忍很久沒哭了,在北京,化療痛苦萬分,她很抱歉把醫院的被頭咬爛,哪怕昏厥,都沒為病痛哭過。
但當這個名字,他的名字,重新被人提及,出現在耳畔,她再也忍不住了。
氣氛靜謐,兩個少女相對無言,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只有橘子味滿溢。
江渡最終輕輕搖頭,她的淚水,像取之不竭的河流,在臉上泛濫。
「別告訴魏清越,等我好了,我們明年暑假一起去美國找他玩兒吧?」
沒人知道,他走的是那麼不容易,江渡知道,他剛剛起航,絕對不可以返港。
張曉薔低著頭,反覆揪橘子皮:「他走的時候,很擔心你,要我在你有困難的時候幫你,我得守信用,你現在生病了,應該告訴他。」
她把橘子皮放下,轉身從書包里掏出一部舊手機,登錄了自己的企鵝號,把聊天記錄找了出來。
「我出國迫在眉睫,只放心不下江渡,你我同窗幾載有些事我不必瞞你,也許,你已經看出什麼不必多言。我走後,拜託你閑暇之餘能和江渡談談心,她如果遇到什麼困難,伸一伸援助之手,教她不至覺得太過孤單。我到美國後,地址等聯繫方式會再告知你,聯繫勿斷。以上,暫且僅你知曉,勿告他人,多謝。」
六月的留言,六月的魏清越。
轉眼換了人間,她已經沒有了生的機會。
江渡看著手機,她看見他的臉,他的頭髮,他笑起來的樣子……魏清越,我對你的祝福永遠不會變,你是我最喜歡的人了。她在朦朧的世界裡抬起臉,微微笑著,告訴張曉薔:
「他說過,我們是朋友,他人真好,我也會好的,一定,我一定會好的。」
她一定會活著,等到再見他。
江渡有一瞬間甚至感覺到病魔已經被戰勝,一切變得不真實,這件事,生病這件事,根本沒發生,她好好的。為了證明她好好的,中午和張曉薔一起吃飯時,她忍著口腔的痛,拚命往肚子里塞東西。
小時候,一生病外婆最喜歡說,只要肚子里有饃飯那事兒就不大。
求生的慾望,一直都在炙烤著她,只不過,現在更加強烈,強烈到讓人無法承受,好似,人生從這一刻起,才真正開始,她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確信自己會好。
她現在只想通往一條路,那就是重新獲得健康。她同時又清楚,身在美國的魏清越,人生的道路已經慢慢鋪展開,會通往四面八方,他會過上好日子的,就像她相信自己會好起來,一樣堅定。
日子還長,不怕。
江渡開始在一種高度亢奮的狀態下寫信,她又開始給他寫信。
她要把自己對他的思念,精確地保存下來,這是她最重要的事情,她全神貫注,沒日沒夜,腦子裡只有寫信。
只要一動筆,她就能感覺地出自己和魏清越在一起。
但每到第二天,江渡又會為前一天寫的書信內容感到不滿,寫的不好,她把信焚毀,然後再開始新一封的書寫。
桂花的氣味越來越濃烈,有月亮爬上來,像有隻冰涼的蟾蜍蹲在裡面。
江渡的精神好的出奇。
外公外婆以為要有奇蹟出現了。
她有時候跟外婆睡,蜷在老人懷裡,聽她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有時候,她坐在輪椅上被外公推出來散步。
她堅持不再往梅中走一走,好像去了,就是訣別。她在等待,等自己好了,再去梅中,她不要去三中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還要回梅中念書,和她親愛的老師和同學們在一起。
她會在梅中再次等到魏清越,江渡變得無比快樂。
我會活到中秋節,再活到國慶節,再活到陽曆年,再活到過新年。江渡在日曆上圈出一個又一個節日。
她除了學習,就是寫信,時間不夠用,因為她的□□還是在承受著各種各樣的疼痛。為了犒賞自己,她允許自己每天翻兩三頁《書城》雜誌。
25號是中秋節,她做到了。
月亮又大又圓,江渡把窗戶打開,她熟悉每一寸味道,秋的涼,桂花的香,月光的清。
她吃了月餅,看中秋晚會時,對外公外婆說,她今天感覺特別好,她看起來真的特別好。
書桌上,檯燈被擰亮,外婆敲敲門,問她今晚要不要跟自己睡,江渡笑著搖搖頭,她說今晚她想自己睡。
外婆看到桌子上的紙筆,說寶寶你不要睡太晚,我們都在客廳。
自從她回家,兩位老人就睡在了客廳,因為客廳寬敞,沒有門,跑到這裡查看她最方便。
江渡說好,我不會熬夜的,我會早早睡。
她又開始給他寫信。
「見信好。
今天是中秋節,不知道你那裡是不是也能看見一輪明月。這裡天朗氣清,白天的時候,一絲雲彩都沒有,天又高又遠,藍得非常寥廓,我其實提心弔膽過了一天,就怕下午突然變了天,晚上不能見月亮。等到黃昏時,燒起來晚霞,我就知道,今晚的月亮無憂了。
張九齡的詩可真好,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每年中秋,我都會想起這兩句詩,覺得真好。你在美國會和媽媽一起過中秋嗎?希望你和她在一起。忘記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媽媽前段時間來看我了,只可惜,當時我腦子不太清楚(因為感冒發燒),只記得她眼睛特別明亮溫柔,她中秋節沒回來,我想,過年時我應該會見到她,希望我們都能和自己的媽媽有機會在一起過節。
一直沒跟你聯繫,是有原因的。
也有我私心作祟,我更喜歡給你寫信,你笑我老土也沒關係,我喜歡寫信。
先原諒我一段時間吧,等我們見面,我再告訴你原因。
有件事,我想應該告訴你。上次張曉薔來找我玩兒,我纏著她問,是不是跟你聯繫很多,意外看到了你六月給她的留言,多謝你這麼牽掛我。你說過,我們算是朋友,我不知道原來你為朋友可以付出這麼多的,我很珍惜我們之間的友情,畢竟,你雖然沒有為我兩肋插刀(開個小玩笑),也因為我的事受了很重的傷,說到這個,不知道你身體痊癒了沒有,你一定要注意保養。還有,我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好朋友,但也希望,你以後不要這樣冒險了,沒有什麼比身體更重要,你一定得好好的啊,一定要珍重自己,一定。
你不會一直不回來吧?我的意思是,比如過新年,你會回來一次嗎?如果你回來,會來梅中找同學們聚一聚嗎?你喜歡吃我外公做的飯對不對?你要是過新年一個人,沒什麼好去的地方,來我家吧,外公會做一大桌子菜,你愛吃什麼,不要客氣,儘管提,外公都能滿足你。
吃完飯,你可以跟我們一起看春晚,其實,我還能請外公送我們回老家,因為老家可以放鞭炮,噼里啪啦,超喜慶的,有種不怎麼響的炮,像打鐵花那樣,小孩子喜歡甩著它轉圈,就好似炸開的金色流星雨,非常美麗,你也許小時候玩兒過。老家還能看到又大又亮的星,冷冷的,大家一開口,就會哈出一團團白汽,裊裊飛升,跟孔明燈一起飛升,不對,孔明燈好像是元宵節才會放的東西,你會做孔明燈嗎?我們可以一起放孔明燈,新年放也沒關係。
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像個小孩一樣幼稚才好,只是我現在一想到過新年,就好高興,忍不住話嘮。新年一過,春天就來了,那就是二零零八年了。
我沒出過國,等你回來,請你給我講講那邊的見聞,那兒的天氣,那兒的人們都吃什麼,那兒的學生都是怎麼上課的又都學什麼,我非常想知道。
外面的月亮可真皎潔啊,你到底有沒有看到呢?如果你正在忙碌著什麼,歇一歇吧,來窗邊看一看月亮,我相信,梅中的同學們老師們,此時此刻都看到了中秋節的圓月,你看,我們都能瞧見這一地清輝,如果你有思鄉的情緒,你也來看看月亮,這樣,就是和我們在一起了。
如今你海外求學,或許有諸多不適和煩惱,如果你難受了,就偷偷哭一場吧,沒有誰規定男孩子就不能哭。你也可以在我們見面時,和我說,我一定會是你最好的聽眾,你不用擔心我覺得你脆弱不堅強,人不用時時刻刻都堅強,我可以理解你,你相信我,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理解你,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呀。
期待著和你再見面,我會一直等你。最後,祝你中秋節快樂,健康平安。」
信寫完了,到最後她都把喜歡掩飾在友情之下。
她靜靜坐了一會兒,回想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如果早知道,她一定會好好跟他告別的。
信疊好後,放進了糖果盒子,江渡想,也許明天我又會覺得信寫的不好吧?
那就明天再寫。
她摸了摸心愛的糖果盒子,把翠迪鳥拿出來,上了床,翠迪鳥被扣在溫暖的胸膛前,江渡朝窗外的月亮說了句「晚安,魏清越」便輕輕躺了下來。
夜涼如水,月華如霜。
她做了個長長的夢。夢見魏清越回來,他長高了,眨著促狹的眼沖她笑,說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她也笑,問他,那你要跟我回老家過新年嗎?他們真的回了老家,一推門,屋裡坐著外公外婆還有媽媽。
後來,天空飄起芬芳煙雨,她說好冷啊,越來越冷,她就回到了渴盼的母腹中去了,遙遠的記憶蘇醒,她在漆黑而悄寂的柔波里攥緊小手,手中有一隻可愛的翠迪鳥,這裡足夠溫暖,也足夠安全,她可以放心地睡去。
夢結束在夢裡,她沒有再醒來。
書桌的柜子里,那一沓《書城》雜誌壓在最下的一本里,夾著一封薄薄的信,無人閱讀,從未被知曉。
9月26日的陽光照常升起,大地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