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居小巧玲瓏,景緻絕佳,辛湄在正廳里喝了一杯茶便坐不住,自己出去閑逛了,只留下兩個男人,一個默然冷凝,一個惴惴不安。
「將軍,請、請喝茶……」顫巍巍地親手倒茶,結果茶水大半撒在桌上。
「將軍,請用……用點茶果子……」端了一碟松子糖,半碟糖都抖在了地上。
陸千喬呷了一口茶,淡道:「你好像很怕我?」
「沒、沒有啦……」眉山君羞愧地垂下頭,他只是對這個單挑與群架都擅長,打架無比彪悍的族群感到沒轍而已。萬一把他得罪了,人家一巴掌好像就可以把自己轟成渣渣。
「聽說你天上地下無所不知,這次來……」
「我知道我知道!」眉山君忙不迭點頭,「將軍要問的事,我可以猜到。關於混了普通人血統的戰鬼後裔要怎麼度過二十五歲的變身之劫,我可以叫小烏鴉去查,你只管放心。」
小烏鴉素來有第三隻眼的美稱,這種事看起來難度不大,交給它應當沒問題。
「這個……事情難倒是不難,不過……那個……我這邊的規矩是不收金銀寶物,將軍如能在酒量上贏了我,這個么,自然……」
關於報酬,他說得結結巴巴,時不時還要抬頭偷看陸千喬的臉色。因見他眉頭皺了起來,抬手往懷裡探,他驚得一個激靈,連連擺手:「這點小事哪裡要報酬!不要了不要了!」
陸千喬看了他一眼,將手放下了:「我並不善飲,聽說你嗜酒如狂,故而這次以我族上古時期酬神敬天用酒的配料權作報酬。不過……」
他看著眉山君縮頭縮腦的小樣兒,笑了笑:「你既然不要,那就多謝了。」
……報應啊!這就是膽小如鼠的報應!
眉山君流著眼淚離開了正廳,他要找個安靜的地方把碎裂的心補一下,正巧路過廚房,見一群白衣紅裙的靈鬼正圍在門前拍手叫好,好奇之下湊過去看,便見辛湄站在案板前切菜,巨大而厚實的菜刀被她使得好像柳葉小刀,寒光亂閃,不過眨眼工夫,該切絲的切絲,該切片的切片,整整齊齊碼了好幾個盤子。
神乎其技!
眉山君激動得渾身發抖,衝到最前使勁拍手。辛湄一邊擦手一邊問他:「眉山大人,聽說仙人是不吃肉的,所以我準備的都是素菜。你愛吃什麼?」
眉山君顫聲道:「吃……吃豆腐……」
她點點頭,從水盆里撈起一塊豆腐,拿菜刀比了比,像是覺得不合適,旁邊早有人遞給她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她回頭一笑:「那我雕個豆腐眉山大人。咱們蒸著吃。」
眉山君淚流滿面。
於是那天的晚飯就是這樣的情景,豆腐眉山被蒸熟了端上桌,辛湄心狠手辣地一筷子夾掉了它的腦袋,放進眉山君的碗里,一面說:「眉山大人,這是你的頭,你先吃。」
他從未吃過這麼銷|魂的一頓飯,一個沒注意就吃撐了,只好扶著皮球似的肚皮哼哼。
辛湄很有些擔心:「眉山大人,你的肚子里像裝了顆球,還是快去躺一會兒吧?」
他捨不得離開,趁著陸千喬低頭喝湯,他本想大著膽子握住辛湄雪白的小手,搜腸刮肚說一些溫柔話,先稱讚一下她神乎其技的廚藝,再說說上次她背他上樓,體貼地照顧他,他還未來得及感謝她。
可是剛伸出手,陸千喬便放下碗,看了他一眼。
他立即把手縮回去,垂頭喪氣地低頭玩袖子。
白衣紅裙的靈鬼們進來收拾殘羹,因見眉山君抱著滾圓的肚皮發獃,都忍不住竊笑。眉山君紅著臉瞪他們:「沒一點樣子!收拾了就趕緊下去!」
靈鬼們沖他做鬼臉,端起碗筷盤子便利索地往外走,突然有一人被門檻絆了一下,一滴湯汁落在紅裙上,刷一下就變成了一張白紙小人,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白紙上還留著一滴湯汁痕迹。
辛湄看呆了。
眉山君急忙沖她擺手:「不要緊,這些靈鬼都是用白紙通靈術變出來的。」
他抱著肚皮無比痛苦地蹭過去,撿起白紙小人隨手一拋,落在地上又變成了白衣紅裙的活潑靈鬼,回頭對目瞪口呆的辛湄嘻嘻一笑,繼續端著盤子跑了。
辛湄憐憫地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模樣:「眉山大人,你還是去躺一躺吧,小心傷了腸胃。八卦仙人的腸胃肯定都不怎麼好吧?」
多麼溫柔體貼啊……眉山君感動得點點頭:「那、那我先去屋子裡躺會兒,外面有溫泉,還有可以換的衣裳,你隨便洗隨便穿,千萬不要客氣。」
他一路捧著肚子,被兩隻靈鬼架著胳膊,慢吞吞地回屋了。
辛湄被靈鬼們領去溫泉沐浴,池邊就放著一套乾淨的白衫子,料子柔軟如絲,輕薄得好似沒有重量,穿上之後頓時感覺身輕如燕。
靈鬼們笑著解釋:「這才是為什麼主子叫每個拜訪的人都要先沐浴更衣才進門的道理。」
她換上木屐,一路噼里啪啦地走到後面客房,便見陸千喬也換上了白衫子,正靠在一株海棠樹下低頭不知擺弄什麼,見她來了,也不過淡淡瞥一眼,並不理會。
「陸千喬,你心情又不好了?」
她突然湊過來,盯著他的臉。
湊得太近,她吞吐的呼吸彷彿都要噴在面上,他茫然中覺得有些心慌,別過頭,隔了一會兒才道:「怎麼會做飯的?」
她笑了:「我爹不愛吃請來廚師做的飯菜,只有我來做了。你覺得好吃嗎?」
他未置可否,她便蹙眉:「難道不好吃?」
「……好吃。」
「那我下次再做給你吃。」
他的神色漸漸緩和了,眉眼舒展開,看著手裡還是雛形的竹根,低聲道:「那你呢?喜歡什麼樣的人偶?」
辛湄眼睛一下亮了:「你要做人偶送我?我喜歡那天在戲檯子上的天女大人,刷一下就把人的腦袋都砍掉了!」
「……」誰把這孩子教的這麼暴力?
他搖搖頭,開始用小刀削去竹根的稜角,感覺她整個身體都靠過來,還帶著濕意的頭髮落了一綹在手背上,涼涼的,有點癢,有點……香。
不知怎麼回事,他今晚的心情變得特別好,前所未有的好。
忽然覺得前面有人影在晃動,他抬頭一看,卻是滿臉悲愴的眉山君,大概是吃太多了,他扶著牆,好像馬上就要摔下去。他凝神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繼續削竹根,只留下滿肚子苦水和豆腐的眉山君在後面抓頭髮。
將軍剛才是看了他一眼吧?是吧是吧?是警告?是威脅?是居高臨下?還是得意炫耀?
眉山君糾結他方才那個意味不明的眼神,不可自拔。
今日這般花好月圓,小小微風颳得風|情萬種,太適合花前月下了。他好不容易把皮球似的肚皮遮住,來找辛湄談談人生理想什麼的,誰知道就撞上她跟別人在花前月下。
可愛又溫柔的小湄,他一不留神就錯過去了……
他含淚回房,一整夜都沒睡好,噩夢裡全是陸千喬那個眼神,糾結得胃疼。
隔日他睡到午後方起,一時想起辛湄還在自己家裡,又興奮又心酸,當即偷偷留到客房附近去看她。沿路遇到掃地的靈鬼,見他窩囊的樣子便道:「主子,辛姑娘和將軍在鳳凰林呢,你就別去打擾了吧?」
眉山君不由大怒:「我好像才是你們的主子吧?才一天怎麼就向著外人了!」
靈鬼摳了摳鼻子:「反正你去了也只有淚奔回來的可能,好好的和戰鬼搶什麼女人,你打得過他么?」
……他現在就想淚奔。
然而到底不甘心,一路遮遮掩掩走向鳳凰林,林子里鳳凰花都已經開了,火錦赤緞般一直鋪開很遠。辛湄就坐在樹下,手裡拿著針線縫縫補補,艷紅的色彩映在面上,竟有種寧靜的柔美,一看就是個未來的賢妻良母。
四處看看,沒見著陸千喬,眉山君心內狂喜,整整衣服,正打算用最英俊瀟洒的姿態走過去,忽見辛湄把手裡的衣服舉起來,問:「你看,這件衣服成嗎?」
被她捏在手裡的是一件五彩斑斕的……破布?布糰子?剪下來揉爛的袖子?
對面突然響起陸千喬的聲音:「這個看上去不像衣服。」
眉山君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這才發覺陸千喬就背對著自己坐在鳳凰樹下,和辛湄不同,他手裡捏著的是一截剛見人偶雛形的竹根。
辛湄捏著那塊布左右看,很認真的說:「仔細看看還是挺像衣服的,這種顏色配天女大人,最顯眼最瀟洒了。」
「……那只是塊衣服形狀的破布。」陸千喬終於說了實話。
辛湄訕訕地收起彩布,想了想,還是為自己辯解一下:「我……除了做衣服做鞋子,其他事情都挺擅長的。」
陸千喬似乎輕輕笑了一下:「回去讓趙官人做,人偶的衣服和頭髮素來都是他做。」
像是有些累了,他將竹根放在地上,站起來打算走一會兒,一轉身就見到了躲在樹後流淚的眉山君。
鳳凰花開得太鮮艷刺目,他眯眼凝神看了一會兒才確定那是眉山君,正要說話,他卻已經轉身掩面飛奔了。
將軍剛才又給他眼神了吧?是吧是吧?這次他絕對沒看錯!陸千喬絕對是在警告他!用情敵的身份!
他一路狂奔回房,掃地的靈鬼看一眼,繼續摳鼻子:「早說了你肯定會淚奔回來的……」
在眉山居一連過了十天,出去探查陸千喬所需情報的小烏鴉依然沒有飛回來的動靜,這種情況十分少見,連成日糾結陸千喬警告眼神不可自拔的眉山君終於也覺著不能這麼下去了。
剛巧這天雨後初晴,他便帶著青木哨子站在大門口對著天空一陣陣吹。青木哨子與小烏鴉的元神相連,往日里只要他吹一聲,無論它飛多遠都會立即感應,今日不知怎麼了,吹了大半個時辰,連只鳥也沒飛過來。
辛湄站在他身邊幫忙仰頭看天空,因見眉山君急得臉都綠了,便好心安慰:「眉山大人,它可能是在外面貪吃,也可能是被漂亮的女烏鴉纏上了。你別急,最後它玩夠了肯定會回來的。」
眉山君吸了吸鼻子,感動地看著她,雖然這安慰話說了比沒說還難過,但這一定也是小湄的溫柔!
他舉起哨子又吹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仰頭往天空望去,只見一輛小巧精緻的馬車正從雲端降落,剛巧落在門口。車門輕輕開了,一顆千嬌百媚的腦袋從裡面伸出來,笑吟吟地在門口三人臉上看一圈,方道:「眉山,你這個主人好不負責,怎麼將小烏鴉丟在外面不管?」
說罷跳下車來,長袍寬袖,金冠閃爍,卻是好久不見的狐仙甄洪生。
他手裡捧著一隻傷痕纍纍的小黑團,正是遍尋不著的小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