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頂的小月亮升了降,降了又升,漸漸變圓了。
這天陸千喬又坐在窗前等那個月亮升起便會推窗笑吟吟跳進來的姑娘,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她卻還是沒來。
這已經是第幾天了?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他覺得有點焦躁不安。
不過,她就是來了又怎麼樣呢?繼續對他抱著期待?等他不可能給的答覆?
滿月即將過去,剩下的時間,只有兩個半月了。
陸千喬又開始糾結,盼著她來,又盼著她乾脆別來……最近為什麼總是糾結這個問題?他揉了揉額角。
門被打開,斯蘭走了進來,臉色不怎麼好,他舉起手裡捏著的東西——一卷黃澄澄的布帛。
「將軍,皇帝又發了聖旨過來。」
肯定又是催他還朝為自己平息內亂。這個皇帝真不是好東西,沒仗打的時候就聽信讒言,無端端把將軍貶來看守皇陵,現在出事了,又哭著連發數道聖旨求他回去。
真賤吶!斯蘭不屑地撇著嘴角。
陸千喬沒反應,他整幅心思都在糾結辛湄到底來還是不來的事情里,望著天頂的小月亮發獃。
「將軍,那丫頭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東西,眼下指不定又看上了其他良家少年郎。你和她當什麼真?」
比起皇帝,斯蘭對辛湄更沒好感,女人就應當像映蓮姑娘那樣,溫婉如水,嫻靜安詳。辛湄那樣的,只能叫炸毛貓,將軍英明神武,怎麼就這麼沒眼光看上她了?
陸千喬轉過頭,沒說話,只是拿起那捲聖旨展開隨意看了一眼,突然又愣住。
聖旨妃紅儷白,洋洋洒洒,文辭優美——這是榮正帝的惡習,寫個聖旨也和寫詩詞似的,每次都排得密密麻麻。
可是,重點不在這裡。
他皺眉連看了兩遍,手指慢慢收緊。
榮正帝給他指婚,新娘是辛湄……母親果然還是插手這件事了。
他緊緊盯著聖旨其中一段話,眉頭越來越緊。
「……從死,身後同穴葬之,方可全禮法,亦不負彼此情意。」
瓊國至今還留著活人殉葬的制度,聖旨是說,他死了,辛湄便要跟著殉葬?他猛然摔了聖旨,一瞬間便醒悟當日母親的話語含義,她說過,要叫辛湄永遠陪著他,死了也要陪著。她原來是這個意思?!
「斯蘭,去把烈雲驊牽來!」
陸千喬繫上大氅,從窗口跳了出去。他要去找酈朝央!
斯蘭愕然答應一聲,回頭看看摔在地上的聖旨,到底忍不住拿起來看一眼,登時驚呆了。
「將軍!他們逼你娶那個小丫頭?!」他失聲大叫,「還要殉葬?!這什麼狗屎皇帝……」
「不關他的事,」陸千喬搖頭,「去牽烈雲驊。」
斯蘭急匆匆地跑了,陸千喬靜靜站在月色下,只覺胸膛里一顆心臟跳得激烈,身體甚至在微微發抖。
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眼前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他閉一下眼睛,再睜開,天上的小月亮彷彿變成了千萬個。
他忽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眩暈。
「將軍,馬來了!」
斯蘭拽著烈雲驊飛快跑回來,一抬頭,只望見一雙暗紅的眼睛,在深夜中熠熠發光,野獸一般。
六月二十五,黃道吉日,宜嫁娶。
辛湄在震天的鑼鼓聲和鞭炮聲中,穿上嫁衣,上了花車。
陸千喬沒有來,來迎親的是皇帝派出的幾位官員。據說是因為被貶去看守皇陵的將軍未曾奉旨,所以不能離開皇陵一步,迎親的事只有交給其他人。
這種令人略有不快的小細節並未影響辛邪庄諸人的好心情,無論如何,困擾他們十六年之久的小魔星終於嫁出去了,這種狂喜是外人絕對不能理解的。
辛雄甚至哭成了淚人,見一個人便拉著人家的手絮叨:「老天保佑,孩子她娘保佑,小湄終於有人接手了……」
而且接手的還不是普通人,就算被貶去看守皇陵,他也是個將軍!辛雄覺得自己一夜之間就翻身了,對著前來道賀的綠水鎮民眾,也難得露出自得的表情。這幫混賬,之前提到辛湄的克夫命就和兔子似的逃跑,還是自家女兒有本事,出門一趟就勾搭上相公了,還是將軍!
先不管皇帝無緣無故為啥要突然賜婚,總之,辛湄有人要了才是第一要緊事!
辛湄在花轎里沖他揮手:「爹,過幾天我就歸寧來看你,別哭了,鼻涕都流出來了。」
辛雄使勁擤鼻涕,怒吼:「過一個月再說歸寧!那麼早回來,小心人家不要你!」
……她爹大約瘋魔了。
辛湄搖著頭放下車簾,前方領頭的靈獸長嘶一聲,拍著翅膀飛上雲端,長長的迎親隊伍紅雲一般冉冉升起,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陸千喬現在在做什麼呢?辛湄把蓋頭掀起一小塊,趴在窗邊看外面的白雲。
不知為什麼,想到那天他在高台上揮舞長鞭,背影挺拔而卓絕,那是與讓眾人羨慕的名利和地位之類完全無關的東西。她很想再看著他,不說話也沒關係。
陸千喬,你現在是不是已經穿好傻兮兮的新郎紅衣,掛著紅花在等我?
你現在,是高興?還是不屑一顧地撇著嘴角?
她有點喜歡這種猜測,預想他的表情,他將要說的話——這一刻,她終於有了一點自己已經是新娘子的體會。
不過這個體會在到達皇陵的時候就蕩然無存了。
曾經圍繞在皇陵外的雲霧陣早已消失無影,殘花與泥土亂糟糟地覆蓋著神道的表面,顯然是很久未曾有人清理過。
迎親的官員們下車商量片刻,到底還是派了個人猶猶豫豫地過來向她彙報:「夫……姑娘,前方不見將軍的迎親車輦,這……十分罕見。」
辛湄想了想:「那要不再往裡面走一段?」
也只能這樣了。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進了皇陵深處,路邊時見殘舊坍塌的獻殿,青山綠水依舊,可是卻死氣沉沉,遍地凌亂,唯有路邊花林里的花默默無聲地綻放著,曾經喧囂的小妖怪們,此刻半個也不在。
隊伍停在陸千喬屋前,早有人過去敲門,等候半晌沒有反應,破門而入,片刻後那人又驚慌失措地奔出來:「屋裡沒人!亂糟糟的!將軍不見了!」
辛湄頓時有一種大冬天又被人潑一桶冷水的感覺,情不自禁一哆嗦。
眾官員沒頭蒼蠅似的胡亂商量一陣,只得再派人過來跟她彙報:「那……只好請姑娘暫在此等待,我等即刻派人搜尋皇陵內外。」
這種事他們從沒遇見過,聖旨都送到家門口了,這素來桀驁不馴的將軍居然當個屁,連面都不露,把一干人丟在外面干站著。
彪悍的人生果然不需理由。
只是他這樣不光是給皇上甩臉色,更是等於一巴掌把自家夫人打暈了。這可憐的姑娘,剛嫁過來,就遭遇這樁悲劇……那姑娘……呃,那姑娘怎麼自己從車裡下來了?!
辛湄慢悠悠地下了車,一把扯掉蓋頭丟在地上,拍拍手拔腿便往前走。
焦頭爛額的官員們趕緊上來攔住:「夫……姑娘!新娘子不好亂走的!」
她現在心情很不好,又懶得說話,只把拳頭在眾人面前晃了晃:「看好,這是拳頭。」
拳頭……眾人齊齊望向她白嫩嬌小的手,這拳頭蠻好看的……然後呢?
她再指指身邊碗口粗的梨花樹:「這是樹。」
那、那又如何?
下一刻,這隻漂亮的拳頭便砸在碗口粗的梨花樹上,只聽「咔嚓」一聲,悲摧的梨花樹流著眼淚倒下去。
所有人瞬間後退三大步,畢恭畢敬地空出一條康庄大道,沉默又顫抖著目送她走遠了。
辛湄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慢慢往前走,筆直地走。
她反覆回想遇到陸千喬後的所有事情,怎麼也想不明白——難道他其實是討厭自己的?討厭到連夜搬空皇陵,甚至連一張紙條也沒給她留下?
她曾經覺得皇陵是個很討厭的地方,因為那時候她被迫軟禁在這裡。
後來她又覺得這裡其實很美,因為這裡有陸千喬。
如今繁花依舊,綠水依然,她卻再次感到一種深深的厭惡,厭惡里還有許多不解,許多委屈。
突然,腳步停下。
眼前是無邊無際淡白的杏花林,還有那座熟悉的高台。辛湄抬眼望上去,自己也不知要找個什麼答案,或許她是希望抬頭便能見到陸千喬站在上面,與往日一樣揮舞長鞭。
杏花落滿袖,她垂下頭,髮髻上的數顆大珍珠滴溜溜地滑落在地,像眼淚似的四下散開。
是回去的時候了吧?放棄天真的幻想,陸千喬其實根本是很討厭她的。
嗯……該回去了。
……
回去個頭!
辛湄一把撕掉身上的嫁衣。
陸千喬呢?!那個混賬藏在哪裡?!她要把他揪出來,打成人餅削成人棍!她一腳踢飛腳邊的青磚,磚頭像箭似的飛出去了,撞入杏花林里,裡面頓時傳出一聲沉悶的痛呼。
辛湄衝進去,抬手一撈,躲在裡面的人狼狽不堪地被她拽著頭髮提了出來。
「是你!」
「好痛!」
兩人同時大叫,辛湄抬頭瞪著被她拽住頭髮,故而姿勢十分扭曲的男人。
斯蘭。
他見著她也是萬分驚愕,面上表情變幻萬千,最終眼神里泄露出一絲憐憫。
「放開!」他掙了一下,居然沒能掙脫,當即急道:「將軍不會娶你!死心吧!快回去!這樁婚事回頭他會叫皇帝取消!」
辛湄大怒:「他人在哪裡?!」
斯蘭板著臉:「我不會說的!打死我也沒用!總之你快回去!不要說將軍,就連我也不會讓他娶你,你們根本不相配!」
辛湄神色嚴肅地盯著他看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你喜歡他!你把我當情敵?」
斯蘭差點吐血:「放屁!」
她把手抬起來,在他臉上試了試:「你再不說實話,我就把你的牙揍掉。」
斯蘭飽含熱淚,將軍啊!我斯蘭為了你,什麼酷刑都可以忍耐!來自你心愛姑娘的巴掌也沒問題!
高高舉起的手飛快落下,還未來得及拍在他臉上,忽聽後面一個淡漠的聲音低聲道:「辛湄。」
她猛然一顫,不可思議地轉身,眾人遍尋不著的陸千喬,此刻就站在杏花林中,靜靜看著她。
曾經深黑的眼珠,此刻是鮮血般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