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官人說,七竅流血是因為身體承受不住突然覺醒的戰鬼力量之緣故。戰鬼一族在二十五歲都有一次力量上的覺醒,有許多族人就是因為肉體承受不了龐大力量,紛紛死亡。
陸千喬正處在這個極危險的階段。
「所以——姑娘你肯在這個特殊時期留下來,選擇和將軍長相廝守,我對你的敬仰簡直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趙官人流著老淚,握住辛湄的手不放,「你放心!我就算拼盡所有的精力,也會為你們寫一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感人經典戲摺子!你喜歡兩個主角一起死?還是一死一瘋?」
辛湄把手抽回來:「……就不能兩人都活著開開心心的么?」
「這樣就不煽情不感人了呀!」趙官人瞪圓眼睛。
「你自己給我去煽情感人一個!」
斯蘭忍無可忍地將他拖出去,砰一聲摔上門,這才重重坐在辛湄身邊,默然不語望著石床上臉色慘白的陸千喬。他已經不再流血,卻遲遲不醒,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他轉頭看向辛湄,將軍暈了三天,她也在床邊坐了三天,倒沒有露出什麼傷心欲絕的神情,只是怔怔看著床上人,眉頭緊皺。
「你……」斯蘭斟酌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你對將軍……如果還沒到那一步,不必這樣。我知道,婚事是皇上給賜的,或許你和你的家人不好抗爭……但將軍這個樣子……有些東西不能當做兒戲,你回去,我們誰也不會怪你。」
辛湄茫然看著他:「……什麼還沒到那一步?」
「刻骨銘心的愛戀之類……」斯蘭有些不自然,「你這小丫頭看著根本沒開竅,如果覺得將軍對你好,所以要回報他什麼的,那些大可不必。我想將軍他自己心甘情願……而且……他肯定不願叫你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更不想叫你因為他受到什麼牽連……」
「我不在乎啊,我想留下。」她回答得非常快。
「就是說!」斯蘭無奈了,「你對將軍愛得那麼深了嗎?我怎麼一點也沒看出來?!將軍他……本來都可以放下了,你偏要橫插一腿,叫他燃起希望來……當然這其實沒什麼不好,可……」
她沉默良久,低聲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麼是刻骨銘心的愛戀,同生共死什麼的只有在戲摺子里看過,自己從小到大一次也未體會過。
「你的意思是,我應當抱著他哭天搶地一番,然後再找一條河跳進去殉情嗎?」
戲摺子里好像都是這麼演的吧?
斯蘭覺著額頭上的青筋又要蹦出來:「誰叫你做這些無聊事!」
她爹能把她順順利利養這麼大,一定充滿了血淚的回憶吧?
「其實,我也想走啊!」她皺了皺眉頭,很為難,「這幾天我經常想要不要回家,你知道的,做寡婦肯定不怎麼好受,雖說可以改嫁……嗯,這些不是重點。每次我叫自己回家的時候,又覺得有什麼東西放不下,就像餓著肚子卻找不到吃的東西一樣!我怎麼可能會叫自己餓肚子!」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說的刻骨銘心是什麼東西。」辛湄取出濕巾子替陸千喬輕輕擦臉,「反正,我知道,陸千喬不會死的。我不會走。」
「你、你到底哪裡來的自信……」
「不是自信……是我願意相信。」她回頭望著他,目光清澈,「我相信他肯定不會死,除此之外的事情,以後再說。」
斯蘭在她滿臉的王霸之氣下敗退了:「反正……算了……你好好照顧將軍,我想他會很高興醒過來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你……」
他關上門,趙官人還領著一群小妖怪趴在門前聽縫,被他一巴掌全趕跑了。
什麼是刻骨銘心?什麼是愛若成狂?
辛湄趴在床頭撐住下巴左思右想,那種東西聽起來就和眼淚啊、落花啊、雨絲啊什麼的分不開。可是這裡只有陰暗地宮,還有躺在石床上一個久睡不醒的將軍,難怪醞釀不出那麼纏綿的東西。
床上的陸千喬忽然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揚起,露出裡面血紅的眼珠,茫然地盯著墓頂。
「……斯蘭,怎麼不點燈?」他聲音沙啞,低低問。
辛湄微微一驚,急忙將燭火端到近前:「陸千喬,我把燈拿過來了。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哪裡不舒服嗎?」
他動也不動,唯有睫毛簌簌顫抖,隔了很久,方道:「辛湄,你還留著?」
「嗯,我留下來照顧你。」
他肯定要感動得流眼淚吧?趙官人說她這種行為貌似很偉大,一般男主角都會感動得淚流滿面,再以身相許以命相許什麼的……可是看他的表情貌似很淡定,一點也看不出感動的跡象呀?
陸千喬閉上雙眼,神色有些疲憊:「……我想再睡一會兒,你沒事可以出去了。」
耶?
辛湄小小吃驚了一下,趙官人怎麼沒一次說對啊!
「那、那你要不要喝點水什麼的……」她將燭台放在案上,小心倒了一杯溫水,「睡了好幾天都沒喝水,一定很難受吧?」
他不說話,只是遲疑地伸出手來接,茶杯輕輕落在他掌心,一個不穩,翻落在石床上,清脆的碎裂聲讓兩個人都愣住。
「呃,沒事……我再拿個杯子。」辛湄趕緊把碎片掃去地上,又拿個杯子倒水。
「不用了。」他搖頭,「我的眼睛……我……」
這次是雙眼變盲,下次就可能是變成聾子,再下次可能就是變啞巴,甚至最後變成喪失五感的活死人——這就是戰鬼力量覺醒的過程。如此難堪,如此懦弱,卻要暴露在她面前,比死亡更加令他絕望。
「喝水。」
她彷彿一無所知,一把攬住他的肩膀,扶起來將茶杯遞到嘴邊。
他沒有動。
這個時候她要說什麼?辛湄苦惱地想了一會兒,才結巴著開口:「那、那什麼,我不在意啦……你不用放在心上。對了!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最能幹最偉大的!」
這種反應對吧?
他緊緊閉眼,一個字也不說。
怎麼會這樣?!辛湄無奈了,將他輕輕扶著躺下,坐在床邊搓了搓手,猶豫著低聲道:「陸千喬,我沒遇過這種事,所以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剛才那句話,我錯了,不該說得那麼輕率。眼睛看不見……一定很不習慣吧?」
他沒有任何反應。
辛湄伸手輕輕握住他的袖子,想了想,又說:「你最低谷的時候我看見了,所以,你以後最輝煌的時候,也要讓我看見。這樣才公平,你說對不對?」
依然沒反應。
「人還是要活得樂觀一點,你總是想著自己會死,可能真的就過不去了。你看我就不會想自己的克夫命,我相信自己絕對不克夫,所以你絕對不會死。這方面你得多和我學學……喂,你再不理我,我會想很多啊!給點面子吧!告訴我,不是我的克夫命讓你這麼倒霉吧?」
陸千喬終於無奈地轉過身,失神的紅眼睛對上了她的:「你話很多。」
「人家說夫妻要互補,你死活不肯說話,那隻好我來說了。」辛湄突然一拍手,「對了,我們還不算真正夫婦,沒洞房花燭過,你就啃了我兩下,然後就七竅流血暈過去了。」
啃……
他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久違的紅暈,猛然拉起被子蓋住腦袋:「……我餓了。」
她立即起身:「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呀。」
等了好久,他的聲音才悶悶地從被子里傳出來:「豆腐將軍。」
她一下笑了。
結果晚餐是兩尊豆腐人像,一隻豆腐將軍,一隻豆腐辛湄,一個清蒸,一個澆汁。
辛湄心狠手辣一筷子夾掉了自己的腦袋,送到陸千喬嘴邊:「來,給你吃我的頭。」
……他怎麼就覺得那麼難以下咽呢?
然後她又繼續心狠手辣夾掉了將軍的腦袋,說:「你的頭我吃了。」
哈哈,有種喝交杯酒的感覺呀!辛湄眉花眼笑,自覺這次豆腐實乃生平最成功的菜肴,美味無匹。
陸千喬尚不能習慣失去光明,一頓飯吃得奇慢,還沾了兩粒白飯在唇邊。她湊過去,輕輕用手指捻下來,冷不防他忽然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
「辛湄,坐過來。」
她聽話地坐在他身邊,下一刻他溫熱而略有粗糙的手便輕輕撫在面頰上,拇指順著眉毛摩挲,緩慢而愛憐地,一寸寸一分分摩挲下來,最後停在她柔軟豐潤的嘴唇上。拇指的動作變得更慢,唇上每一道細細的紋路彷彿都可以感覺到他肌膚的熱度,那陌生而怪異的感覺好像又回來了。
辛湄的心開始狂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的睫毛低垂,臉靠得那麼近,馥郁的呼吸與她的交融在一起……是要吻她么?是么?
那根拇指摸了半天,最後同樣捻下一顆飯粒,陸千喬笑得促狹:「……你嘴邊也有飯。」
「……」她可以揍他一頓么?
「辛湄,現在我什麼也給不了你。」他聲音忽然低下去,「但你在這裡,就已經是……」
她人在這裡,她沒有走,就是她最大的給予。
她點點頭:「嗯,我陪著你,放心。」
手指驟然收緊,緊跟著又鬆開。他張開雙臂,用力抱住她。
好像有一滴滾燙的淚落在她脖子上,也可能僅僅是個幻覺。
辛湄拍拍他的背:「陸千喬,你一定能活下去。」
七月十五,鬼門開。
在殉葬坑的怨鬼們狂歡發瘋的時候,戰鬼一族派來的人悄悄潛入了地宮。
當然,這些辛湄並不知道,她被藏在最隱秘最不易被發現的一個房間里,一邊吃甜瓜一邊問斯蘭:「你們為什麼要把我藏起來?怕我偷襲陸千喬?」
難道因為她有幾次拿著酒杯要跟陸千喬喝交杯酒?那個……不是很正常么,他倆都婚了,還沒喝交杯酒,也沒洞房花燭,按照老爹的說法,這樁婚事搖搖欲墜呀!
斯蘭看上去有些緊張,不知忌憚著什麼:「總之是為你好……話說,將軍都喪失五感跟活死人沒區別了,你偷襲他有什麼用?!」
「那我今天晚上能去看他嗎?」
只有每天過了子時,斯蘭才會放鬆神情,將她帶去陸千喬房裡讓她看看他。陸千喬從五天前就因為變身之劫喪失了五感,聽不見,看不見,沒有觸覺,不能說話——確實跟活死人沒區別。
不過據說無論純血還是混血戰鬼,八成以上都要經歷這些變化,大家都很淡定,所以她也淡定了。
斯蘭未來得及說話,忽聽房門上一串暗色銅鈴叮叮噹噹急響起來,他臉色劇變,立即起身。
「你留在這裡!算我用將軍的性命來求你,千萬不要離開房間!」
說罷,他拔腿飛奔而去。
註:五感其實是指:觸覺、嗅覺、味覺、聽覺、視覺。
陸如今的狀況是連意識活動也沒有了,除了心跳呼吸,就是個死人,俗稱:植物人。
用五感大概概括一下他的狀況,並非精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