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千喬平躺在石床上,雙目緊閉,吐息緩慢。
戰鬼甲無聲無息地走到他身邊,抬手在他鼻前探了探,再撥開眼皮看一眼,這才回頭低聲道:「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戰鬼乙頷首:「將他帶走,遵照夫人的意願,送往嘉平關。」
「他正處覺醒最後階段,稍有閃失只怕難以活命。夫人何必急於一時?」
「我族怎可苟且偷生於地下?就算是死,也該死於戰場!夫人忍心將親子送往戰場,為的不光是保全他一人的名譽,更有我戰鬼一族的。這種時候,婦人之仁就不必了。」
戰鬼甲彎腰將無知覺的陸千喬抱起,扛在肩上,忽然想起什麼,又道:「他的妻子。」
「我來照看,塵埃落定前,必不讓她離開皇陵。」
話音未落,只聽房門被人大力踹開,斯蘭滿面惶急直奔進來,見陸千喬被扛在一隻戰鬼肩上,立即作勢要衝上前。
戰鬼乙抬手一攔:「小妖怪,不必找死。」
誰知他卻衝到身邊,噗通一聲跪下,沉聲道:「我曾發誓,無論將軍人在何處,我必將誓死追隨!這次也請讓我追隨他一起!」
戰鬼甲愕然:「莫非你是他舊年部下?但,你好象不是人。」
「十年前我為將軍所救,自此立下誓言永不離棄。」
戰鬼乙頗為讚許地點頭:「不錯,知恩圖報,是條漢子。少爺此去嘉平關確實有性命之憂,你且一路跟著,不失照料,興許能助他渡過此劫。」
「多謝成全!」
……沒想到,真的被將軍說中了。在他喪失五感,進入最危險的覺醒期時,戰鬼一族會派人來將他帶走。酈朝央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留在陰暗的地宮中苟延殘喘,歷代每一個戰鬼都是這樣度過變身劫,在戰場的殺戮與血光中,要麼覺醒,要麼死亡。
戰鬼是注重名譽和尊嚴的族群,沒什麼比窩囊的死去更恥辱。酈朝央的兒子更加不能帶來這種恥辱。
「小妖怪,少爺的妻子在何處?」
輕描淡寫一句問話,讓斯蘭捏緊了拳頭。他毫不猶豫:「在下不知。自將軍喪失五感後,她便自己跑了。」
戰鬼乙笑了笑:「跑了?真是個絕情的姑娘……也罷,你們先走,我在皇陵附近搜尋一番。」
這個戰鬼,好重的疑心。
斯蘭默然跟在陸千喬身後,緩緩步出地宮。
倘若辛湄被他找到……不,應當沒那麼容易找到,那間房十分隱秘,更兼有機關環繞……可,若真被他找到呢?他要如何向將軍交代?
斯蘭背後密密麻麻出了一片冷汗,轉念想到辛湄那種讓人發瘋的性子,想吐血的同時,又更加擔心。
小丫頭,你千萬要保重!
毫無所知的辛湄正乖乖聽從他的話,坐在密室里和趙官人搶甜瓜吃。
「姑娘,假如——我是說假如啊!有人把將軍給帶走了,你們即將面臨生離死別,你會怎麼辦?」
趙官人一手抓甜瓜,一手拿著毛筆在紙上刷刷書寫,為他的最新最經典的戲摺子填滿劇情。
辛湄想也不想:「不怎麼辦,接他回來唄!」
趙官人被震得毛筆一抖:「呃……你不哭?不鬧?不傷心絕望?這麼平淡的反應,會傷害將軍脆弱的心臟呀!」
辛湄皺眉頭:「趙官人,你每次說得都不準!」
「廢話,將軍還是個青澀的童男子,能和我這麼風流解事老練倜儻的好男人比么?!你再說一遍,將軍被人帶走了,即將面臨凄涼的死亡,你該有什麼反應?」
「去接他回來。我不會讓他死,誰也不能讓他死。」
……多麼霸氣的反應!
趙官人老淚縱橫,像是觸摸到靈感的神明似的,刷刷開寫:「你剛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再說一遍!我要抄襲進自己的新劇里!」
「是我和陸千喬的戲摺子嗎?」
「是啊是啊!姑娘你看,最後我讓將軍死在盛怒的母親大人手裡,而你剛懷上將軍的骨肉,在極度的痛苦中流產了。然後你們兩個一死一瘋,纏纏綿綿到天涯……」
……
四下沒人,她可以將這烏鴉嘴還搶她甜瓜吃的老貨胖揍一頓么?
她抬手正要抓住趙官人嘴邊幾綹顫抖的小鬍鬚,忽聽迴廊上傳來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兩個人都是一怔。
腳步聲停在門前,「鏗鏗」,兩下十分有禮貌的輕敲。
「辛小姐,請開門。」
陌生而冷漠的男聲。
趙官人嚇得縮成一團,使勁搖頭:別開門別理他!
「我知道你在裡面,還有一隻老鼠精。」
辛湄想了想,還是起身打開了門。門前站著一個穿白衣的戰鬼,面若冷玉,暗紅的眼,像……呃,像荔枝。
他雙手合在一處,行了個禮,淡道:「在下酈閔,奉夫人之命,在少爺覺醒的這些時日,負責在皇陵照看辛小姐。」
辛湄愣了很久,到底還是開口了:「那個……你家夫人是誰?少爺是誰?」
「少爺就是你的夫君,驃騎將軍陸千喬。夫人則是少爺的母親,酈朝央大人。」
她想了想:「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照看。」
酈閔面不改色:「少爺如今為戰鬼一族的榮耀去了嘉平關,鎮壓農民兵暴亂。覺醒是成是敗,就在這些日子。還請辛小姐安靜在皇陵等候。」
辛湄震驚了:「他都不能動,你們讓他去鎮壓農民兵?」
「戰鬼一族的宿命是死在戰場上,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辛小姐不必訝異。那麼,請隨我來。」
他讓一個側身,不容抗拒地做出「請」的手勢。
辛湄只好走出房間,趙官人不知什麼時候被嚇得現出原身,變作一隻胖白老鼠,哆嗦著躲在她袖子里,嘀咕:「姑娘啊!我看這個戰鬼不是什麼好東西,跟將軍的母親同姓……啊!該不會是私生子吧?你要小心!他肯定每日都在嫉妒自己的兄長,眼下必然是抓你去殉葬!」
「原來如此!」辛湄震撼了,「那我們怎麼辦?還是逃吧?趙官人你打頭陣!」
「這個這個……其實我也只是猜測……」
「不是啊,你看他也是個紅眼珠,肯定跟陸千喬有什麼血緣關係。你現在是老鼠,容易跑,你先行動!」她作勢要將他扔出去。
「不要啊啊啊!」
趙官人被高高地拋擲起來,「撲」一聲撞在牆上,頭暈眼花地流著眼淚跑了。
酈閔抬手按下額頭上暴跳的青筋,回身努力維持淡定的聲音:「辛小姐,紅眼是戰鬼一族的特徵。請你不要妄加猜測。」
「我懂我懂。」她連連點頭,這種隱私人家肯定是不希望別人知道的。
……為什麼他覺得那麼不爽?!酈閔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想起少爺選擇她做妻子,這需要多麼強悍的意志力,需要經歷多麼艱巨的考驗!
他瞬間對陸千喬有了另一個程度的尊敬。
「那麼……你們打算怎麼殉葬?」辛湄在後面小心翼翼地問,「先殺了再丟進墓里?還是丟進墓里等我慢慢死掉?」
「……請你不要想那麼多……」
酈閔無力地呢喃,正要繼續說話,忽覺腳下一空,身為戰鬼何等警覺,當即在牆壁上一撐,大鳥般躍起。冷不防頭頂落下一塊青銅板,硬生生砸中腦袋,把他拍進坑裡。地面上「咔咔」數聲,層層銅板密實地合上卡住,又恢復了平靜。
「姑娘!這邊!」趙官人在拐角處朝她揮手,「快點!這種機關只能困住他一點時間!」
辛湄拔腿便跑,一拐彎,才發現桃果果映蓮他們都在,牆壁上幾塊磚頭凹凸不平,顯然方才的機關是他們觸動的。
「地方是我告訴他的,機關也是我放的,這下不欠你什麼了。」映蓮板著臉,足尖一點便輕飄飄飛起來,「快走吧!」
辛湄感動得熱淚盈眶:「紅蓮姐姐,你真是好人!等陸千喬好了,我一定和他說你和斯蘭的事!你放心!」
映蓮捂住耳朵,痛苦得想尖叫。又來了!她做什麼要救她?!
密道的出口依然在杏花林,此時已是月上中天,一輪金黃滿月懸在天頂。林中百鬼狂歡,陰風陣陣,鬼哭聲聲。
趙官人嘆一口氣:「下一個滿月的時候,將軍不知道還會不會活著……」
映蓮登時大怒,一腳踩中他的尾巴:「閉上你的烏鴉嘴!陸大哥一定能活著!」
她回頭橫了辛湄一眼:「你還不快走?被抓到可是要殉葬的!」
辛湄點點頭:「嗯,我走了,去嘉平關接陸千喬。你們等著,我一定把他帶回來。」
「帶什麼呀!」趙官人哀嚎,「你就別節外生枝了成不?那邊是戰場!你去找死啊?你應當找個地方好好躲著!等將軍覺醒後去找你!你們倆的關係這樣才正常!」
她不過一笑,從懷中取出秋月的符紙,正要喚它出來,忽聽身後一陣驚天動地的崩裂聲,被埋在機關里的酈閔手提一把長刀,灰頭灰臉地打穿一個洞,從裡面跳了出來。
小妖怪們瞬間跑得沒影,酈閔冷笑著走過來:「辛小姐,你想去哪裡?」
辛湄從懷裡抓出一顆包子:「看暗器!」
包子擦過他的臉頰,他鄙夷地瞥了一眼,沒有說話。
「看暗器!」
這次是一塊鴨油燒餅。
「看暗器!」
一把木頭梳子。
酈閔滿頭青筋亂跳:「不許鬧!」
「看暗器!」
這次是鋪天蓋地的白色粉末,酈閔一時不曾察覺,吸了一口嗆人的粉末進去,霎時嗆得涕淚交流。
辛湄跨上秋月的背,回頭一笑:「笨蛋!兵不厭詐你不知道啊?」
秋月拍著翅膀,瞬間便飛上雲端,再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