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三,農民兵首領武爽率領三千農民兵,試圖強行突破嘉平關,與駐守的官兵打得不可開交,陸千喬就在這個亂糟糟的日子,帶著皇帝的聖旨來到了嘉平關。
聖旨是戰鬼帶來的,榮正帝成日只喜享樂,對戰事從來不聞不問,酈朝央一句「驃騎將軍有退敵之力,只缺契機」就讓他寫了聖旨,從老將白宗英手裡撥了兩千人馬給陸千喬調用。
很容易就能想像,常年駐守嘉平關的官兵們對這道聖旨會有什麼反應。
而最關鍵的是,這位傳說中的驃騎將軍——他就像個死人,成日只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皇帝是拿自己的江山社稷開玩笑嗎?
七月二十五,老將白宗英不堪受辱,火速發了摺子回京,痛斥這件莫名其妙不著頭腦的事情。
七月三十,更荒謬的回復到了:皇帝有個異母妹妹,封號湖公主,素有「神之眼」的美稱。這位湖公主替榮正帝做了個預言,據說嘉平關一戰必將告捷,功臣姓陸。榮正帝深信御妹的神通,所以請白老將軍放寬心。
估計白宗英看到這封回復會氣得吐血。
不過這些陸千喬和斯蘭都不知道,陸千喬依然做他的活死人,除了心口一塊有點熱氣,其他地方好像都死僵了。他們被分配在一個不大的帳篷里住著,冷冷清清,就連關里負責做飯的廚師都不屑從這裡經過,熱水飯菜之類的更是一次沒見過。
帶他們過來的戰鬼叫酈閆,是酈朝央家族中頗有為的年輕戰鬼。至今斯蘭也不知他平日到底藏在哪兒,每日戌時雷打不動地來看一眼陸千喬,隨著時間流逝,酈閆面上的神色終於不那麼淡定了,艷麗的紅眼睛裡不自覺流露出一絲焦急的神色來。
這日戌時,他又照例揭開帳子來看陸千喬,斯蘭正在火堆上熬瘦肉粥,噴香撲鼻。酈閆湊到床邊摸了摸陸千喬的額頭,不由嘆口氣。
「那個……酈先生,將軍他……」
斯蘭聽見他嘆氣就覺心驚肉跳,這位戰鬼似乎還未滿弱冠年紀,脾氣也和善些,他便大著膽子搭話。
酈閆走過來,嗅了嗅鍋里的瘦肉粥,贊:「好香,你將少爺照顧得很好。如今他還能進食嗎?」
「不能吞咽,所以每次餵食要費些力氣。」
酈閆點點頭,自顧自舀了一碗瘦肉粥來喝,一面說:「如果我沒記錯,少爺應當是八月初九的生辰吧?今天八月初三,只剩六天。」
……所以呢?斯蘭的雙手忍不住發抖。
「這些事告訴你一個小妖怪也無妨。戰鬼度過變身劫,是成是敗,只看生辰前十日。首先恢復的是觸覺,然後味覺聽覺都會一一回來,生辰那日五感盡數恢復。這樣,就算順利度過力量覺醒了。少爺到現在還未見五感回歸,只怕不是什麼好兆頭。」
斯蘭面色發白,默然不語。
「總之,再等等看吧。」
酈閆安撫地拍拍他肩膀,喝完粥起身走了。
這一等便等到了八月初五,陸千喬依舊沒有任何覺醒跡象,忍無可忍的白宗英老將軍倒是來了,帶著滿臉怒氣,叉腰看著床上活死人般的陸千喬,聲音如打雷:「皇上就指望這死人將軍替他擊退農民兵?!既然在其位,便要盡其職,叫我將兩千兵馬撥給他,實在心有不甘!」
斯蘭垂頭遞去一封密封好的信,低聲道:「白老將軍,將軍尚能行動的時候,便寫好密信一封,囑咐我轉交給您老人家,請您過目。」
白宗英冷笑:「這樣說,我不過來看這位尊貴的將軍,他的信也到不了我手上?驃騎將軍果然好威風。」
「我數次試圖覲見白老將軍,都為他人攔下,您日理萬機,我不敢造次。」
白宗英被他不咸不淡幾句話說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搶過信封拆開粗粗一看,臉色瞬間就變了,當下細細讀來,足看了頓飯工夫方將厚厚一沓信紙重新裝回信封里。
「他以為我白宗英是什麼人?黃口小兒也敢指手畫腳!」
他將信封狠狠砸在地上,轉身便走,一面又道:「驃騎將軍有如此妙計,何不自己上陣禦敵?白某人不敢與他搶功,這般天大的功勞,還請驃騎將軍自己來掙。」
斯蘭默然看著眾人離開帳篷,回頭望一眼陸千喬,他依然處於沉睡中,神情安詳,對外界一切事情都沒有反應。
這樣的將軍,要怎麼上陣殺敵?
但戰場無情,第二天農民兵又來了兩千援軍,武爽帶了五千人來闖關,叫罵挑釁聲十里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白宗英硬是隱忍不發,只叫人送來兩付盔甲,順便帶來一句話:兩千人馬已備好,請將軍上馬。
斯蘭對著兩付破爛的盔甲只有發獃的份,他能叫現在的將軍出去迎戰嗎?顯然不能!可恨現在將軍身體不適,倘若白宗英早些見識到將軍的厲害,今日也不敢這般狂妄。
正回想將軍從前的英姿,忽覺帳簾被人一掀,往日只在戌時出現的酈閆進來了,因見斯蘭坐著,陸千喬躺著,盔甲丟在地上放著,酈閆的還帶著一絲稚氣的臉立即沉下來了。
「穿盔甲,上馬!」他聲音冰冷。
斯蘭急道:「將軍這樣怎麼殺敵?!」
「我不管,你護著也好,架著也好!今日若退縮,我族顏面便盡數被他丟盡!」
斯蘭含淚替陸千喬繫上盔甲,一把扛起便走,及至帳外吹了幾聲口哨,遠遠在吃草休憩的烈雲驊立即御風而來。斯蘭將他用繩子牢牢系在烈雲驊背上,一面低聲吩咐:「好孩子,千萬別把將軍摔下來!遇到危險立即就跑!」
「只許勝,不許敗!」酈閆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斯蘭回頭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所謂的兩千軍馬,大多是關內老弱病殘之輩,甚至還有兩排傷員,待見到陸千喬被捆在烈雲驊身上的模樣,個個都露出譏誚且憤懣的神情。
斯蘭冷道:「將軍有令:上高台,備好巨石熱油!」
沒有一個人動。
「將軍有令:上高台,備好巨石熱油!」
一片死寂。
斯蘭緊咬牙關,猛然轉身,響亮地答了個「得令」,抱起一塊壓帳篷的巨石,足有半人高,一步步往高台上走去。回來的時候,他肩胛處帶著一支斷箭,儼然是被台下農民兵射傷的。
再抱起一塊,繼續上高台。
這次腰腹處又中了一箭,鮮血染紅盔甲。
兩千人馬開始躁動,惶惶不安,所有人的視線都膠著在斯蘭身上,一動不動。
搬完第五塊石頭回來的時候,他身上的斷箭都消失了,只有鮮血在滴,沿途留著長長一條血跡。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沉默著上前,兩三人抱起一塊巨石,陪他一起送上高台。漸漸地,人越來越多——最終,兩千人都默默跟上他的步伐,依次搬運巨石,燒火熱油,讓坐在帳篷里看笑話的白宗英老將軍瞪圓了眼。
關外有五千農民兵,數量上就比兩千人多了一倍多,武爽又是個相當出色的首領,五千人實在不亞於五千精兵,巨石和熱油攻擊不過稍稍擾亂了前方一些隊形,實際損傷微乎其微。
沒有辦法,只有拼了。
斯蘭翻身跳上烈雲驊,低頭看一眼陸千喬,他依然在沉睡,毫無知覺,那麼安詳的模樣。可是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會知道,自己的家族為了追求名譽,將他的性命放棄了。
斯蘭眼眶裡一陣熱辣:「將軍!我不會讓你死的!」
烈雲驊長嘶一聲,從打開的關口石門內第一個沖了出去,如一道紅色流星。兩千人遲疑且緩慢地跟在後面,生死戰場上卻容不得片刻遲緩,他們幾乎一出去就被農民兵勢如破竹地刺穿隊形——武爽的目標是尚未合攏的關口石門!
白宗英不知何時上了高台,大喝一聲:「快關門!」
石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無視遠處兩千殘兵的哭喊,緩緩合上了。這簡直是將士氣打擊到了最低點,多數人無心再戰,逃的逃躲的躲,唯有斯蘭還堅持沖在第一個。
孤軍奮戰四個字,他和將軍在曾經的五年沙場生涯里從未體會過,想不到,今天卻體會到了其中的慘烈。
身前身後全是刀光與吶喊,砍倒了一個,還有十個衝上來。
多麼想不顧一切讓烈雲驊帶著將軍飛離這片修羅場!
可是不行!酈閆站在高台上拉滿了長弓,他知道,只要他們露出一絲怯意,戰鬼的箭就會刺穿陸千喬的心口。
戰鬼一族的名譽,不可敗,不可退縮的精神,比鐵律還要嚴格。
每一個戰鬼都是這樣覺醒,在殺戮聲里,在不停濺到身上的血水裡,喚醒他們體內深處的古老血性,成長為強大無敵的,真正的戰鬼。
肩上一陣劇烈疼痛,斯蘭再也支持不住,單膝跪倒在地,用長刀勉強架住頭頂猛烈的攻擊。就算他是個體質強橫的妖怪,也無法以一人之力抵抗五千兵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這一次能不能活著回去。
烈雲驊突然悲嘶一聲,它被一群農民兵用繩索套住了脖子,狠狠往下扯——擒賊先擒王,所有人都懂這個道理,一個不省人事的將軍掛在馬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令他們開心的呢?
斯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衝出去,想將陸千喬護在身下,可是下一刻背心卻被一股大力扯了起來,凌空而起。
他精疲力盡又茫然地抬起頭,陽光好刺眼,只能勉強看到自己是被一隻巨大的鳥抓著,它另一隻爪子抓的是烈雲驊,陸千喬安穩地被拴在馬上,未見傷口。
「你們在搞什麼危險行動啊?」
鳥背上一個柔軟甜蜜的女聲驚愕地發問。
好熟悉的聲音,好讓人頭疼、一聽見就想吐血的聲音。可是斯蘭突然覺得,她的聲音在這樣一個時刻響起,簡直比天上仙曲還要動聽。
一隻手抓住他的背心,輕鬆一扯,他就落在了寬厚的鳥背上,大口喘氣,累得動也不能動。下一刻,昏睡中的陸千喬被丟在他身邊,黑髮軟軟地覆在面上,很是狼狽。
斯蘭勉力湊過去,上下檢查一遍,確定將軍沒有受傷,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你還活著嗎?」一隻手在他身上戳著,辛湄蹲在對面瞪圓了眼睛看他。
斯蘭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你怎麼會來……」
辛湄低頭看看下面亂叫亂嚷還不停放箭的農民兵,搖搖頭:「先走吧,等會兒再說。」
斯蘭登時大驚:「不!不可以走!」
話音未落,只聽一陣極銳利刺耳的風聲自遠處雷霆般襲來,辛湄猛然轉身,便見遠方高台上站著一隻戰鬼,手裡的長弓瞄準他們,射出了第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