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箭是對著秋月射來的,疾行之快,完全避無可避,辛湄下意識閉上眼睛,下一刻那尖銳的破空聲便貼著耳邊急轉直上——僅僅是警示的一箭,中途便換嚮往天際射出,並未傷到任何人。
辛湄吐出一口氣,抹一把冷汗,回頭問:「那人是誰啊?!居然放冷箭!」
「那是將軍族人,我們不可以逃,不然他寧可殺掉我們,也不許戰鬼一族背上逃跑的恥辱。」
高台上的戰鬼再次拉滿長弓,卻並不射出,像是一種無聲而冷酷的威脅。
「好混賬!」她怒了,「我就知道長著紅眼珠子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小聲點啊……斯蘭默默垂淚,她是不是忘了將軍也是紅眼睛?
「我去找他講理。」
辛湄跳上馬背,一抖韁繩,憋了一肚子怒火的烈雲驊撒開四蹄御風而跑,將斯蘭驚恐的叫聲甩在後面,眨眼便來到高台之上。
台上駐守的弓箭手們紛紛搭箭瞄準,酈閆認出她是陸千喬的妻子,只得放下長弓回頭道:「白老將軍,不可傷害這位姑娘,她只是個普通平民。」
白宗英面沉如水,彷彿沒有聽見,雙眼只盯著關外硝煙瀰漫的戰場。
酈閆遠遠向辛湄合手行個禮:「辛小姐,家兄如何會讓你離開皇陵?」
「你給我過來。」辛湄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勾。
酈閆猶豫著縱身一躍,大鳥一般輕輕站在馬背上:「……我來了。辛小姐,家兄在何處?」
辛湄一骨碌也站在馬背上,抬頭怒瞪他:「你要殺陸千喬!」
「我怎會殺他……」酈閆搖搖頭,「你不懂我族規矩。」
「他都不能動,檯子上那個混蛋將軍還只給他破破爛爛的人馬!你還用箭盯著他!這樣的規矩一點也不公平!」
酈閆沒有回答。
他自己也知道,這確實是不公平的,白宗英忌恨酈朝央教唆皇帝,把陸千喬派來扯後腿,分給他的兩千人馬戰鬥力還不如普通士兵五百人,陸千喬就算馬上覺醒了,這場仗也未必能贏。
但既便如此,也不可以退縮。
戰鬼一族就是這麼不懂圓滑的變通,擁有著近乎頑固愚蠢的傲氣。重要的不是被誰殺死,而是死在何處。死在戰場和死在床上,一天一地。被逼到死亡的極致,才能得到真正的力量——這是他們的真諦。
「你們根本是坐視他去送死……不對!你們拿著刀子逼他去死!戰鬼都是這樣覺醒,難怪你們這一族人越來越少!都是被你們自己害死了!」
酈閆沉下臉:「辛小姐,請你謹慎出言。」
「我沒有什麼『僅剩』的話要說了。」辛湄直直看著他,「你與其拿箭殺自己族人,不如叫檯子上那個混蛋將軍多放點人出來殺敵。農民兵一天到晚鬧事,就是因為有這些只吃飯不幹活的將軍在!將軍能有像湯圓一樣圓的嗎?!」
酈閆回頭看一眼白宗英,她說話的聲音很響,估計白宗英每個字都聽得明明白白,因為……他的臉現在比青菜還綠,氣得一個勁抖。
「開門!」
白宗英怒吼一聲,抓起自己的大刀,跨上馬背,帶領一群精兵衝出了關口。關外兩千殘兵突然得到後援,還是白老將軍親自領兵,士氣頓時高漲起來,局面瞬間出現了微妙的轉變。
遠處秋月背上的斯蘭也趁空閑替自己上了傷葯,妖怪的恢復力本就強悍,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傷口的流血都停了。他抖擻精神,翻身跳下去,揮舞長刀繼續廝殺,比方才還要勇猛,瞬間就將周圍清空一小塊。
「對嘛,這樣才公平。」辛湄抱著胳膊,嚴肅地點頭。
酈閆看看她,再看看下方發生良性變化的戰局,突然對陸千喬起了另一種層次的尊敬——能選個這麼彪悍的老婆,少爺的眼光真不錯。
「那個……在下酈閆,酈氏一族人。」他懷著敬意禮貌地介紹自己。
辛湄唇角一彎,對他露出個陽光燦爛的笑容,一隻手偷偷伸進包里,摸到了新買的兩包花椒粉,經過酈閔一戰,她認為花椒粉在某些時刻比飛刀和毒鏢都要靠譜。
正準備順風撒出去,報復一下他方才的射箭行為,忽聽遠方傳來一陣凄厲而綿長的嘶吼,像是被逼入絕路的野獸,又像是對月哀嚎的山魈,令人毛骨悚然。
酈閆的臉色瞬間變了,翻身躍下馬背,往前方戰場狂奔而去。
呃,是出什麼事了嗎?辛湄掉轉馬頭,便見秋月在半空中驚慌失措地拍著翅膀,從它背上直直墜下一個人——陸千喬!
整個世界的拍子似乎都慢了下來,他就那樣慢慢地摔在地上,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斯蘭狂喜之下揮舞長刀,將身邊礙事的農民兵盡數趕走,連滾帶爬地奔到陸千喬身邊。
「將軍!你度過變身劫了?!」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陸千喬微微仰著頭,泥土沾染了半邊臉。他的神情空洞且木然,雙眼完全失去神采,獃獃地站在原地,像個石頭人似的動也不動。
「將軍?」斯蘭疑惑地再喚一聲。
下一刻,一雙無神的血紅的眼對上了他,斯蘭只覺喉嚨一緊,竟是被他硬生生掐住喉嚨單手提了起來。手裡的掩月長刀被輕易奪走,斯蘭費力地掙扎著,感覺自己被重重拋了出去,背部狠狠撞在地上。
尚未完全覺醒的戰鬼在吼叫,凄厲的聲音穿透整個戰場,所有人都忍不住朝這裡望來。
長刀在風中划出優雅而銳利的曲線,刀身還殘留著鮮血,一滴滴滑落地面。陸千喬面無表情提著這柄長刀,似一枚剛剛離弦的箭矢,衝進人群。
沒有章法,沒有神智,他整個人似乎都變成一柄銳利的寶刀,所到之處,銳不可當,而且——他殺的不光是農民兵,連自己人都殺。沒有人能抵禦那柄彷彿來自地獄的掩月長刀,它揮舞過的地方,鮮血斷肢滿地。
辛湄騎著烈雲驊狂奔而來,一路躲避閃爍的刀光,一路追向他。
「陸千喬!」她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
他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含笑轉過身,朝她伸出雙臂,臉上掛著溫柔的笑。
「我的寶貝,你過來。」
她紅著臉撲進他的懷抱。
「我們以後再也不分開!」
…………
以上,只是幻想。
他似乎對她的聲音有反應,猛然轉身,橫起掩月長刀,直劈過來。烈雲驊悲嘶一聲,被銳利的刀風劈去一小塊頂皮,辛湄只覺肩上一陣銳痛——他的刀風居然在她肩上劈了一道口子!
辛湄翻下馬背轉身便跑,比兔子還快。
一旁目瞪口呆的斯蘭忍不住大吼:「你去哪裡?!將軍醒了啊!」
她四處張望,找了塊比較靠譜的半人高巨石,飛快躲在後面,這才道:「我找地方躲一下,陸千喬貌似失心瘋了。」
呃?!她跑來九死一生的戰場,為的不就是和將軍同生共死?!這種時候,她難道不該是流著眼淚撲上前緊緊抱住將軍,大聲呼喚失去理智的將軍的名字嗎?!
斯蘭氣急敗壞:「那只是還未適應戰鬼龐大的力量!你過去他說不定就清醒了!」
辛湄探頭看了看,陸千喬還在拿著刀亂殺人,她立即把腦袋縮回來。陪著他是一回事,被他殺死就是另一回事了,這種明顯是在失心瘋的癥狀,她過去就是找死。
「你叫他的名字!他誰的聲音都聽不見,可一定能聽見你的!」斯蘭仍然不放棄。
呃,把他喊過來,然後舉刀把他倆劈成肉末么?
辛湄為難地看著他:「你……你被趙官人附體了?」
斯蘭登時猶如五雷轟頂般僵硬了。
「這次覺醒要是成功,少爺就算順利度過變身劫了!」
酈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站在巨石上,滿心喜悅地開口。
辛湄抬頭看著他:「你怎麼也躲在這裡?!不上去阻止他亂殺人嗎?」
酈閆愣了一下:「少爺在覺醒,我怎有本事上前阻止。他愛殺多少便殺多少,統統殺光也沒所謂。」
「他殺的人也有皇帝陛下的人馬呀!你們不是為皇帝幹活的嗎?」
酈閆面上有一種冷酷的神情:「戰鬼除了天神,不會真正效忠任何人。」
……可是,他把這裡的人都殺完了,就會過來殺他們幾個了吧?
辛湄只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悄悄伸出半個身子,陸千喬已經離開她好遠,從頭到腳都被鮮血浸透——別人的鮮血。
許多人圍著他,卻又不敢靠近他,驚恐又沉默地看著他凄厲地嚎叫,像是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掩月長刀為他緊緊攥著,因為砍了太多人而捲起的刀口一下一下重重劈在地上,每一下都劈出一道狹長的深坑。
他現在……是不是很痛苦?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手心裡已經滿是汗水。這樣子的陸千喬她從沒見過,完全不可靠近,只有瘋狂殺戮的戰鬼本能。難道……她真要像斯蘭說的那樣,以驚天動地的陣勢衝過去抱住他,再用杜鵑啼血般的聲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好噁心,還是算了吧。
掩月長刀忽然被高高舉起,陸千喬做出準備投擲的動作,目標是——遠處山頭的白帳篷!那好像是農民兵首領武爽的營地吧?
長刀周身渲染了一層血紅的光芒,脫手而出,發出極其尖銳刺耳的呼嘯聲,紅色流星般疾射而出。與上次殺虎妖一樣,長刀似乎擁有了自己的生命,繞著帳篷上下飛舞,眨眼便將它撕成了碎片,連著碎片一起爆開的,還有大片碎末血肉,想來應當是原本在帳篷里的人。
「常勝王!是常勝王!」
農民兵開始躁動,所有人都知道,帳篷里的人是武爽的弟弟,自封常勝王的武藝。第二首領無聲無息就死了,對他們的打擊實在太過巨大,連武爽都愣了半日,方才猛然回神,拍馬掉頭便跑:「撤!今日暫時撤退!」
士氣低落的農民兵如鳥獸散,足退了三十里。八月初六嘉平關一戰,小小勝一局。
白宗英將軍騎著馬神色複雜地走過來,陸千喬安安靜靜站在原地,既不叫,也不殺人,又變成一個木訥的石頭人,揚高染滿鮮血的臉,空洞地望著天空。
「驃騎將軍……」
白宗英只說了四個字,陸千喬忽然揮刀而向,白宗英身邊忠心的副官立即衝上前阻擋,被一刀削成兩半,慘呼著摔落在地。
「你……你要做什麼?!」白宗英驚得從馬上跌下,連滾帶爬往後逃。
長刀再次揚起,這次對準的是他的胖臉。
「陸千喬!」
後面突然傳來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陸千喬舉起長刀的手猛然停頓一瞬。
眾目睽睽之下,辛湄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用力朝他擲去:「你不要繼續發瘋啊!」
「咚」,大石頭精準地砸在這位發瘋的驃騎將軍後腦勺上,長刀從手上滑落,他一頭撲倒在地。
「你做了什麼?!」斯蘭差點也跟著暈過去。
「呃,我只是想讓他安靜一下……」辛湄難得心虛。
他現在果然安靜了,非常安靜地,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