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 眉山君對傅九雲和那位姑娘的事情略微了解一些,對老友的這段感情,他是不以為然的。當然,傅九雲也對他和辛湄的事情不以為然,趁著那位姑娘還在洗溫泉,兩人很是互相譏諷一番。
「有什麼事趁早說,今晚你就是搬出一百車醉生夢死,老子也不陪你喝。」
眉山君心不在焉,很想馬上把他倆打發走。
傅九雲望著他只是笑,笑得他渾身發毛忍不住暴跳:「你笑什麼?!」
傅九雲淡道:「我笑某個快要變成豬頭的窩囊仙人。」
「你你你說什麼……」
「戰鬼夫人在你家?」
「你你你怎麼知道……」
「原來真的在。」傅九雲繼續笑,「不怕戰鬼將軍把你打成豬頭?」
眉山君綠著臉逞強:「他敢!這裡是我的地盤!」
傅九雲點點頭,懶得搭理他:「那你努力,我去外面接覃川。東西準備好,回頭你輸了酒量不許耍賴。」
「你才輸!」他一氣急只會跳腳,忽又一愣,「覃川?那姑娘改名了?」
傅九雲沒有回答,方才笑吟吟的神色黯然了一瞬,轉身走了。
以前他提起這姑娘,總是笑顏逐開的,及至大燕國亡,傅九雲足有整整兩年沒露出過一絲笑意,前段時間和他喝酒聊天,言談中依稀感覺到那姑娘又有消息了,笑意才重新回到他眼底,可方才,他的神情真令人不舒服。
還是小湄好啊……眉山君長嘆一聲,那個叫覃川的姑娘太能折騰人了,一般人消受不起。
那天晚上傅九雲估計是大享了一番艷福,眉山君喝醒酒茶的時候,聽見靈鬼們在外面竊竊私語:「……那叫一個,窗外的芭蕉精都羞得跑走了。不愧是九雲大人,咱們主子跟他差了足有十萬八千里,人來這裡都住了兩天,連個手都沒摸上。」
他紅著臉跑過去斥責:「都閉嘴!我乃堂堂正人君子,少拿那個糜爛的登徒子和我比!」
新來的靈鬼們嚇得跑走了,唯有那時常摳鼻孔的老靈鬼翻個白眼:「你明明是不敢。」
「話說從以前我就覺得了,到底我是你主子還是別人是你主子……」
「少岔開話題。」
「我和小湄是純潔的交往!」
「其實就是你單戀人家,人家只把你當空氣。」
眉山君氣急敗壞衝出去:「都說了是純潔的……」
「自欺欺人。」
眉山君含著眼淚跑了:「你等著!今晚就叫你看看我的手段!」
靈鬼們從樹叢里探出腦袋,帶著敬佩與後怕,抬頭望向那隻大膽的前輩:「……前輩你也太直白了,好歹要給主子留些面子。」
前輩靈鬼彈了彈鼻屎,發出一聲用心良苦的喟嘆:「玉不琢不足以成器,我激他,你們看,他不就行動了么?」
眉山君的行動衝勁只維持到了辛湄的客房外,她還沒睡覺,開著窗戶坐在旁邊,手裡把玩著一隻有些老舊的人偶,人偶甲胄錚亮,手裡還捏著一根威風凜凜的長刀,很是精緻。
見他站在外面,辛湄笑眯眯對沖他招手:「眉山大人,你找我玩?」
眉山君瞬間就軟下去了,渾身像泡在春水裡似的,腳不沾地飄過去,聲音發抖:「今晚…今晚花好月圓……小湄,我們聊聊…呃,要不要聊聊人生理想什麼的?」
花好月圓?辛湄抬頭看看烏雲密布的天,外面還下著小雨,他衣服都濕了半幅,花和月連個影子也沒有。
「外面下雨,眉山大人進來吧。」
她大大方方打開門,將這位有些失魂落魄的落湯雞仙人迎進來,搬了張凳子給他,順便還好心倒了一杯熱茶。
眉山君呷一口茶,小心翼翼抬眼看她。
燭火剛好一跳,她半垂著臉,秀麗的睫毛微微顫抖,目不轉睛看著手裡的人偶,神情柔和。雙頰依舊豐盈潔白,眉眼依舊靈動含笑,和他記憶里那個十六歲的辛湄並沒有什麼很大的出入。
可他又覺得她其實還是變了許多。
十六歲的辛湄是隨意自在的,也是魯莽粗疏的,還帶著孩子的稚氣,這種蘊含真正女人的柔情神采是不會在她臉上出現的。她手中那個人偶雖然服飾光鮮,但明顯已經舊了,五官都被摩挲得看不出來,油彩更掉了大半。可她偏偏就是那麼喜歡,甚至看得入迷,也不知道想起什麼,還笑,笑得眉毛亂動。
眉山君想起一直被他貼身存放的辛湄小像,他曾為傅九雲對女人細膩而深刻的理解而膜拜,畫中的辛湄分明比曾經的她大了兩三歲,五官一模一樣,神采卻截然不同,充滿了自信和女人的溫柔,就和現在的她一樣……不,現在的她比畫上的還要光彩照人。
他很明白,這種光彩是什麼人帶給她的。
反正不是他。
眉山君失落地垮了雙肩。
「眉山大人你怎麼不說話?不是想找我玩嗎?」
辛湄終於回過神,抬頭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總覺得如果自己繼續窩囊下去,會離想要的東西越來越遠,眉山,鼓起你的勇氣!就像當年成仙渡雷劫一樣!挺起胸膛熬著,什麼都會過去的。
眉山君清清嗓子,難得在她面前凝神靜氣,露出嚴肅認真的神情:「小湄……你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男人?」
先了解自己在她心裡到底是個什麼位置,才好對症下藥。
辛湄想了想:「比我祖爺爺還老的仙人。」
「……」
兩行凄楚的眼淚滑下他的臉龐。
原來如此,他懂了。祖爺爺……
什麼都不用再問,也不用再說。他悵然起身,
「眉山大人,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辛湄突如其來的一句問話,像陰霾中的一絲陽光,又給了他一丁點兒希望。眉山君顫巍巍地回過頭,哽咽著問:「你、你終於看出來了?」
辛湄點頭:「會在意自己在別人眼裡的形象,趙官人說,這就是發_春了。」
好吧,比起發_春,他更喜歡春天來了這四個字,只不過,他的春天來得太慢,冬天實在太漫長。
「你知道我喜歡的是誰?」眉山君低聲問。
辛湄神秘一笑:「是狐仙大人吧?」
「……」
誰……誰來救救他?他的心……碎裂的心好像又碎了一次。
「你們是仙人,不用在乎那些世俗眼光。其實從第一次見到你們,我就覺得你們很配。你放心,我支持你,雖然我這輩子是看不到狐仙大人了,但你們都是仙人,下次他出關,你要記得把心意大膽表達出來……咦?眉山大人?眉山大人?」
怎麼說著說著他人就不見了?辛湄疑惑地四處張望,難道他是在害羞?
眉山君正在雨水中狂奔,冰涼的雨水打在臉上,和滾燙的淚水混在一起,從頰邊滾落。
「天雷啊——!」他跪倒在池塘里,張開雙手向天,絕望慟哭,「下來一道天雷把我劈死吧——!」
天雷沒有出來,雨也漸漸停了,烏雲散開,反倒露出滾圓銀白的月亮。
那一夜,池中狼嚎陣陣,鬼哭聲聲,簡直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外面是有狼妖闖進眉山居了?」
某客房中,睡不著的覃川忍不住發問。
傅九雲捂住她的耳朵:「不用管,是某個人在慶祝他的一百零一次失戀。」
被狼嚎聲騷擾了一夜的辛湄沒睡好,在床上輾轉反側,也可能是因為已經不習慣一個人睡了。低頭就著月光看那隻將軍人偶,雖然後來陸千喬又做了許多人偶,可她最愛的還是第一隻將軍,哪怕五官已經模糊,她就是愛不釋手。
沒有熟悉的懷抱抱著她睡覺,只好抱著這隻人偶了。
辛湄低頭在將軍大人的鼻尖上親了一下,喃喃:「陸千喬,你怎麼還沒找到我?」
她已經習慣睡覺的時候窩在他懷裡,也習慣他頭髮和衣領中的味道,習慣他身上的熱度,低沉的嗓音,沒有這些,她睡不好。現在不知他人在何處,是騎著烈雲驊不眠不休地找自己,還是也在睡覺?他可能也睡不著吧?是不是也在想念她的味道?
皇陵里的小妖怪私下裡愛笑話他倆粘得緊,連趙官人也說,夫妻間需要一點距離,距離產生美。現在他倆距離是有了,可美在哪裡?她反正沒發現。
「你要改正錯誤。」辛湄指著將軍大人的鼻子細細教訓,「以後不能那麼霸道不講理,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女兒。」
將軍大人不會說話,辛湄嘆了一口氣,快天亮的時候才朦朦朧朧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被外面的嘈雜聲給弄醒,她揉著眼睛還沒來得及起身,房門便「砰」一聲被人踢開,昨晚在她夢裡抱著她睡覺的某位戰鬼將軍真真實實站在門口,手裡還捏著一根長鞭,將那些一驚一乍的靈鬼逼退。
「啊,陸千喬。」辛湄睡意朦朧地喚他一聲。
終於找到老婆的陸千喬黑著臉走過來,攔腰將她抱起,掂了掂,確定沒短斤少兩,沒傷春悲秋,這才鬆一口氣,傲然轉身出門,將外面那群靈鬼當成空氣。
「你找來啦?」辛湄把腦袋往他溫暖的衣領里鑽,哎,果然還是自家相公身上的味道最好聞最有安全感。
他生悶氣不說話,這兩天他馬不停蹄,從辛邪庄找到崇靈谷,恨不得把每一寸土地都翻過來看,還是後來才想起世上有個叫眉山居的地方,好像曾經有個很窩囊很八卦的仙人還說過喜歡辛湄——果然在這裡被他找到人了。
一種不祥的警覺感陡然升起,戰鬼的本能被點燃,有誰愛慕她是一回事,他可以不在乎,但引誘她騷擾她就是另一回事了。
陸千喬翩然走到正廳前,回頭森然瞪了一眼——沒瞪著眉山君,他似乎縮在桌子下不肯出來。連好膽一戰的本事都沒有,他鄙夷地走了。
「……下次不許來這裡。」
騎上烈雲驊,他丟下一句話給辛湄。
辛湄睡得正稀里糊塗,被這句依然霸道不講理的話又給弄醒了,顯然,他根本沒在反省。
「陸千喬,」她抬眼看他,「你要搞清楚,我不是你女兒。我們倆是平等的,你不應當和我說不許,我是自由的!」
他不說話。
辛湄推開他便要下馬,手腕卻被捉住了。
「……抱歉。」
緊緊抱住她,把臉埋在想念許久的頭髮中,他深深吸著她身上的幽香。
他並不擅長和女性相處,除了酈朝央的緣故,更因為他原本血統駁雜,在族中地位很低,根本沒有異性願意接近。十五歲開始領兵打仗,軍中講究鐵律,男兒熱血,為家為國,更沒有什麼旖旎纏綿情致。後來遇見她,剛剛成婚他又要去對付有狐一族,過慣了鐵血殺戮的生活,習慣發號施令,習慣寡言少語,不知不覺對她也用上了這一套。
其實,他的不許,對她根本沒有什麼效果,他們都知道的。
他只是……只是不知道該怎樣說。
想對她好,想要她過得幸福沒有煩惱,把自己認為好的都給她,她大約很討厭這種強迫吧?
見她不說話,他漸漸鬆開雙臂。
「別動。」她含含糊糊地吩咐,又把腦袋往他懷裡鑽了鑽,「抱緊點,我要睡覺。」
這付懷抱又變得緊密而溫暖,辛湄覺著直到此刻好像才能睡個安心覺,忍不住愜意地嘆息一聲:「想死你了……你想我嗎?」
過了好久,這悶騷又喜歡害羞的男人才「嗯」了一聲。唉,都老夫老妻了,他這毛病只怕改不掉。
辛湄睡了很幸福的一覺,直睡到回皇陵還沒醒,所以不知道眉山君追上來,和陸千喬打了一架。
這事還是趙官人告訴她的,不過他說得很含糊就是了,好像就是眉山君為了什麼事要和陸千喬一較高下,最後被揍得鼻青臉腫,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可憐啊,和將軍打架,他簡直是自取其辱……」
趙官人對他很同情,還抹了幾把眼淚,決定將這個角色繼續寫入新戲裡。
晚上她問陸千喬:「你真的把眉山大人揍成破抹布了?他做什麼要和你打架?」
陸千喬先想了想,才道:「他說最近皮癢,要我揍幾下,好下定決心。」
辛湄恍然大悟:「他果然是做好向狐仙大人表白的決心了!」
陸千喬很聰明地默認了她的誤會,不和她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下去。
皇陵中的日子悠閑而愉快,和外面的翻天覆地截然不同。
聽說上古神器魂燈被點燃,世間萬妖魂魄都被勾了去,好在皇陵里有陸千喬坐鎮,保住了數百隻小妖怪的性命,失去妖力的外界變得暗淡無光,小妖怪們對外面的世界也沒了什麼興趣。
眉山君又來過一次,這次是求陸千喬救人,聽說因為魂燈被點燃,那位叫做傅九雲的男子魂飛魄散了,他心愛的姑娘覃川也因為遭受狠毒的咒法,奄奄一息。據聞戰鬼一族有世代流傳的仙丹,他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只得老著臉皮來求陸千喬。
辛湄想起當年在酒樓之上,那談笑自若偏又帶著一絲憂鬱的淚痣男子,不由感慨萬千,也不知那兩人最後有沒有在一起了?倒是陸千喬拿出仙丹救人,私下裡似乎還和眉山君約定了什麼,此後幾次她送包子糕點月餅之類去眉山居,他都不在——也不知是真不在還是假不在。
桃果果這兩年一直在學習變身術,問他到底要變成什麼,他只是紅著臉不說話。後來有次辛湄路過斯蘭的房間,聽見他向斯蘭請教怎麼把自己變成姑娘家,個中緣由實在難以想像,鑒於這是人家的,她夫妻倆也不好過問,隨他去了。
又沒兩年,聽說暴政的榮正帝被起義的農民兵推翻,裡面好像還摻雜了天原國的勢力。為了泄憤,農民兵將帝後二人的腦袋掛在城門上示眾三日,辛雄還為此感慨了一番。
不過,最令人感慨的應當是瓊國至寶「神之眼」的湖公主。聽說農民兵攻陷皇宮後,這位公主便失蹤了,有許多國家偷偷派人四處探訪搜索,始終都沒得到她的消息。直到後來魂燈被人重新熄滅,妖力再度回到人間,才有風聲傳出是她滅了魂燈,似乎還成了天原國二皇子的老婆?
是是非非,小道消息,眾說紛紜,誰也不知真相是什麼。不過,對皇陵里的人和妖來說,那些都不重要。
外面有國破家亡,有離人幽怨,有心機重重,有強取豪奪。時而疾、時而徐的時代變遷,朝代更換,腐朽的終將逝去,新生的也終會腐朽——只有皇陵永遠是那麼清新而自在,有八卦,有歡笑,有煽情,有狗血。
他們不過一群世外看客,閑來無事,清茶一杯,炎櫻如蓋,歡樂的歲歲朝朝便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