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經歷,傷得並不重,耳廓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雖然傷口長,但是極淺,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滿面所以嚇人。被及時趕來的110民警送到附近醫院,醫生十分仔細地檢查了傷口,說不必縫針,消毒包紮就可以了。
一旁的警察同志說:「那些搶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膽子也忒大了,一個女孩子,竟然敢下車去追。」
佳期想想也後怕,不明白為什麼當時自己腦門一熱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醫院裡來,她還沒忘把自己的包撿起來帶走。
警察問:「包里有不少錢吧?好在追回來了,不過還是要麻煩你報個大概的數字,我們好寫報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聲說:「不是,除了手機只有不到一千塊錢,還有兩張卡,但包里有我的鑰匙。」
警察同志聽得直搖頭:「什麼鑰匙值得這樣拚命,換把門鎖不就得了?以後再遇上這種事,首先打110報警啊,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能單槍匹馬去追搶匪,太不注意自我保護了。」
訓得佳期唯唯諾諾,突然之間想起來,自己把絹子和叮叮還有那部值好幾百萬的邁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慘叫了一聲。旁邊的護士還以為碰到她的傷口,嚇了一跳。
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說別的,絹子還帶著叮叮,小孩子被嚇著可不得了,何況還有邁巴赫,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拿什麼去賠給阮正東?
佳期急得臉都白了。
剛才跟絹子只顧著說話,也忘了問她新的手機號,現在可怎麼辦。
警察同志還挺同情她的,說:「打個電話叫家裡人來接你吧,我看你也實在給嚇著了。」
不能打給阮正東,沒得讓他擔心,於是她撥徐時峰的電話,誰知是已關機,再打給徐時峰的秘書,才知道他臨時有個要緊的案子,半個鐘頭前飛上海了。正想打給周靜安求援的空當,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她看了一下號,還是接了。
「佳期?你沒事吧?你在哪裡?」
「我在醫院,我沒事。」
幾秒鐘後換成了絹子的聲音,都帶著哭腔:「佳期你還好吧?你可把我嚇壞了。」
「你跟叮叮都沒事吧?」
「我們都沒事。我拿的英國駕照,你那車是左駕駛的,我都不敢開。後頭的車全堵那兒了,人家司機都快開罵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開車經過,才幫忙把車停到路邊。」
電話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說:「我們到醫院去接你。」
佳期有點發怔,從前他從不用這種口氣,彷彿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點令她發怔,偌大的城市,數以千萬的人口,怎麼就還是兜兜轉轉,偏又還要遇上他。
護士剛給她包紮完,孟和平他們就找到了她。
絹子看佳期包的滿耳朵紗布,都嚇壞了:「你怎麼傷成這樣了?還說沒事沒事,你看看你這樣子——到底要不要緊?」
佳期強打精神跟她開玩笑:「怕我變成一隻耳啊?其實就被刀子划了一下,醫生都說可以不縫針,你別嚇著叮叮。」
孟和平問過了醫生,又跟警察去交涉,最後才回到她們身邊,說:「簽個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襯衣,深淺不同的灰,配銀灰領帶,並不觸目。醫院裡暖氣太暖,所以脫了大衣,隨便搭在手臂上,側身與主治大夫交談,聲音低沉悅耳。
佳期在筆錄上籤了字,他才說:「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聲問:「那個……車……」
孟和平正倒車,眼睛注視著雷達屏幕,隨口告訴她:「車我幫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車場了,你放心,他的車有全球定位,丟不了。」
佳期有點訕訕,絹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聲說:「對不起,我當時慌了神。」
佳期說:「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丟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極了,佳期故作輕鬆,對絹子說:「我好餓,都八點了吧,咱們還是按原計劃,去西門外吃小館子吧。」對孟和平說:「麻煩你送我們去停車場,我自己把那車開回去就得了。」
她和絹子都坐在後排,從後視鏡里只能看見孟和平的下半張臉,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頦因為嘴緊緊抿著,曲線看上去十分僵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那手不能開車。」
絹子也說:「是啊,都傷成這樣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著車窗外一盞盞不停跳過的路燈光亮,一低頭才發現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點,鵝黃色的大衣上點點滴滴斑斕淋漓的黑,看上去觸目驚心。而且耳朵上裹著紗布,手臂上包著紗布,狼狽得要命,這樣子去吃飯肯定不妥。於是說:「那還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對不住,今天害你也夠擔驚受怕的了。我這模樣真是亂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請你吃飯了。」
絹子說:「還好你沒事,咱們還說這樣的話幹嗎?我都快擔心死你了。」
正說著話,電話又響了,佳期用一隻手在包里摸了好一會兒才摸到,結果是阮正東。
他似乎心情還不錯,開口就問:「怎麼樣?跟抱著孩子的校草吃完飯了沒有?」
佳期支吾了一下,說:「還沒呢。」
他突然笑了兩聲:「今天讓你吃了點虧啊,不過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墜雲霧中,只覺得莫名其妙:「什麼?」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沒爬起來。還好護士進來聽到了,把我給扶起來了……你男友我當時可穿得有點少,你豈不是間接吃了虧。」
佳期半晌才聽明白過來,完全沒心思在意他的說笑,只問:「怎麼摔的?要不要緊?」
「沒事,就膝蓋擦破點皮,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突然腦子一迷糊,腳下一滑就摔了,醫院這浴室的地磚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鋪的德國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磚,一定差了很遠很遠。佳期手臂一陣陣疼,沒法子只得又換了左手拿電話。他說:「你晚上來的時候,給我帶點吃的來吧,我想吃你包的餛飩,上次就沒吃著。」
佳期遲疑了一下,說:「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遲了,來不及做,再說還得去買菜。」她覺得自己樣子太狼狽,到醫院去阮正東看到自然要問,他是病人,讓他擔心總是不應該。她說:「這樣吧,明天我給你做了送去,今天只怕吃完飯會有點晚,我就不去醫院了。」
他明顯怔了一下,才慢慢地說:「也好。」
佳期把電話掛斷了,絹子向她微笑,低聲問:「邁巴赫?」
佳期心亂如麻,胡亂點了點頭。不一會兒絹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車,孩子已經睡著了。絹子怕孩子著涼,正思忖間,孟和平已經下車,拿自己的大衣給孩子裹了,絹子十分感動,連聲道謝。他從來是這樣細心,對朋友十分照顧,佳期在心裡想,若不是如此,也不會今天還肯插手管自己的閑事吧。車外夜風如割,冷得說話都大團大團呼出白氣,絹子匆匆對佳期說:「明天我給你打電話,你的傷口要注意,記得去醫院換藥。」
車門重新關上,狹小的空間重新溫暖起來,他問:「你住在哪裡?」
她報上地址。
他沒有再說話,將車掉頭重新駛入主路。
正是這個城市夜色繁華到極點的時候,一盞盞流動的車燈,匯成流淌的燈河,靜靜蜿蜒向前。而他們的車夾在中間,只是兩個小小的亮點,順著街的弧光,瞬息不見。
佳期覺得尷尬,車內氣氛沉悶極了,等紅燈的時候停下來,她望著車窗外出神,他突然問:「我能抽支煙嗎?」
很紳士的問話,她點了點頭,想起來自己坐在後排他看不見,又趕緊說:「可以。」
他含上支煙,然後劃火柴,划了好幾下沒劃著,他似乎有點不耐,把煙取下就手揉了。
信號燈變換,他換檔,車子重新匯入車河,兩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樓下,佳期不自覺鬆了口氣,說:「就這裡了,謝謝。」
他將車子熄火,說:「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對,但他已經替她打開車門,接過她的手袋,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長步子大,她差點要小跑才跟得上,進了電梯她還微微有點喘。他拿著她的手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顆心怦怦跳,只好胡亂找話題:「江西還好嗎?」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個「好」,就又重新閉上嘴巴,彷彿十分不願與她交談。
佳期覺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著控制板上的數字,1、2、3……變換下去,終於到了,電梯叮一聲滑開雙門。
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謝謝你送我回來,今天的事情真得謝謝你。」
他說:「不必客氣。」將手袋還給她,然後將車鑰匙拿出來,「這個是給你,還是我替你把車停到醫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張,他的聲音帶著嗡嗡的迴響,她聽不清楚。她十分努力地想要聽清他在說什麼,但他的聲音越來越響,轟隆隆一樣直壓過來,她覺得眼前發黑,突然覺得腿發軟,人已經倒下去了。
醒來的時候耳朵里猶有蜂鳴聲,天花板上的燈亮得刺眼,佳期閉了閉眼睛,才能適應光線,這才發現自己是平躺在沙發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發前面,衣襟前有銀白色的細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麼。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掙扎著坐起來。
他遞給她一杯開水,聲音盡量鎮定:「我沒找到糖。」
她有一點貧血和低血糖,累著的時候容易眩暈,他知道她有這樣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說:「我沒事。」
空氣漸漸似滯澀,她覺得窘,喝一口白開水,最後還是拿著杯子走到廚房去,一眼看到廚柜上放的調味盒被他翻得亂七八糟,還弄灑了鹽,雪白的一道弧線灑在櫥櫃檯面上,她這才知道原來他衣襟上粘的是鹽。她踮起腳去開櫃門,他不做聲,從旁邊伸過手來替她打開弔櫃的門,裡面有一隻瓷蘋果,她拿下來打開,原來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櫃底下有一盞燈,幽幽一點橙黃的光,照見銀色的不鏽鋼勺。這盞燈原本沒有,是她搬進來後,向房東打了招呼然後自己請人裝的。晚上她常常將這盞燈開著,偶然醒來,看到廚房亮著那點溫暖的橙黃,總會覺得心安。
從前她睡了,他經常還在加班做事,在外間屋子開小小一盞橙色的檯燈。燥熱的夏夜,窗式空調嗡嗡響著,她在汗流浹背間醒來,睡眼惺忪,總是能看到那點橙黃色的燈光,有無數的小蟲蚊蚋在繞著檯燈飛舞,清涼油與花露水,他拿起來往胳膊上抹,燈光下他的影子彷彿烙印,深深地印在牆上。
夢裡一直有花露水的氣息,淡薄清涼,他睡得很晚,那盞燈一直一直地亮著,亮在她的夢裡。
他終於出聲:「佳期?」
她回過頭。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漸漸融化,彷彿崩塌。
他的眼睛裡只有燈光倒映,彷彿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虛浮。
她微微又覺得眩暈。
他的呼吸淺而輕,暖暖地拂在她臉上,溫軟的唇終於落到她唇上。
一剎那回憶如同排山倒海,呼嘯著席捲了一切,她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緊緊抓著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氣,都會哽咽。
隔了這麼久,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可是原來還記得,還記得她曾擁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他緊緊箍著她,彷彿從來不曾放過手,只是近乎貪婪地汲取著她的氣息。而她彷彿溺水的人,再無力掙扎,再無力抗拒,只是沉湎於無可自拔。
「砰!」
杯子被她的手無意拂落,摔得粉碎,溫熱的水濺飛一地,有幾滴濺在她足踝上,隔著襪子,那一點濕暖漸漸涼了,是冷的。
她如夢初醒,用力推開他。
他站在那裡,並沒有再動彈,只是望著她。
佳期覺得這一切都像夢一樣,可是終究會醒來。
最後,他終於開口,聲音陌生而遙遠。
他說:「對不起。」
佳期覺得凄涼,這麼多年,隔著山長水闊,當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這三個字。
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地愛過,曾經那樣辛苦地割捨過。
她曾經想過無數次,如果可以遇見,如果可以在他懷中,痛哭失聲。
而這樣的辛苦,卻是越來越遠,哪怕再次接近,中間卻是不可逾越,她無法,亦不能,只能眼睜睜看著。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頭。她已經選擇了另一條路,而他們也再回不到從前。
他終於走了。
櫥柜上灑落的那一彎雪白的鹽粒,在燈下彷彿一泓積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撫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遲疑地、試探地放到口中去,是鹹的,抿進嘴裡去,鹹鹹的,鹹得發澀。
他抱著她進屋時一定十分慌亂,因為他沒有脫鞋,地磚上有他的腳印,淡灰的,一枚、兩枚……凌亂而雜沓。佳期蹲下來,用手一點一點抹去那足跡,擦不掉,手上的傷也被牽扯得隱隱作痛,她只是固執而頑強地擦拭,一點一點,固執而頑強地抹去。
最後還是去陽台拿拖把進來拖乾淨,洗過拖把又進了廚房,拿抹布把櫥櫃擦乾淨,所有的調味盒放回原位,一一蓋好,收起糖罐。廚房裡本來地方就狹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戶,房東在玻璃上面貼著磨砂的貼紙,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裡窗子結了霜花。
現在也已經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廳,給阮正東打電話。
他還沒有睡,接到她的電話,彷彿有點意外。
她喚他的名字:「正東?」
他問:「你怎麼了?」
她一口氣說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搶包的劫匪,笨頭笨腦追下去,結果被刀子劃傷了,幸好後來有人來了,搶匪才跑了。」
她聽到他吸了一口氣。
她含著淚笑著說下去:「我晚上沒敢去看你,是因為我怕我這樣子你擔心,可是現在覺得,如果瞞著你不太好,所以想想還是告訴你。你放心,我沒事,就是划了兩個口子,一處在耳邊,一處在手臂上,傷口都很淺,醫生說不必縫針,包紮換藥就可以了,也不會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現在就去醫院讓你看看。」
他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嗯了一聲,他問:「你怎麼又在哭?」
她說:「沒有啊。」舉手拭一拭眼淚,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傷口已經不疼了。」
不知為什麼,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淚,他都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