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他「啪嗒」一聲,還是把電話給掛了。
佳期氣得要命,捏著聽筒脫口罵阮正東你混蛋,鬱悶的是罵了他也不知道。終於回過神自己還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兩隻腳丫子早已經凍得冰涼。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著明天就去中國電信查通話記錄,不信找不出他來。
結果半夜這麼一折騰,早上迷糊過了頭。飛奔到地鐵站去正好趕上上班的最高峰,車廂里擠得人像塊壓扁的棉花糖,出地鐵之後好久都反彈不回原形。氣喘吁吁地趕到辦公室,最後還是遲到了五分鐘,剛坐下就接到老闆秘書的電話:「尤小姐,王總請你到他辦公室來一趟。」
一大早遲到就被老闆傳喚,不由有點心虛。誰知王總也沒有別的事,只交了幾份資料給她:「知鵬那邊點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麼事。」
知鵬房地產是他們一個重要客戶,有多年的合作關係,佳期以為是對方宣傳計劃有所調整,所以需要溝通,也沒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鵬所在的寫字樓離她們公司不遠,打的不過十多分鐘。下了的士剛走到知鵬公司的寫字樓下,電話突然響起來,是個很陌生的男人聲音,一口流利而標準的普通話,彬彬有禮:「尤小姐,您好。」
她誤以為是客戶,答了一句:「您好。」
對方說:「是這樣的,我是正東的朋友。很抱歉通過這種失禮的方式約尤小姐出來,知鵬公司那邊我已經事先打過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幾個鐘頭,可以嗎?」
佳期輕輕哦了一聲,卻不得不頓時打起萬分的精神,這樣強勢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詞卻這樣客氣周到,看來不是等閑好相與的人與事。
「我們的車就停在馬路對面,您轉過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車,車牌尾數是29。」
佳期轉身,看到一部看似十分尋常的奧迪A6,車牌尾數正是29。她走過去,一位男子早已經站在車邊,風度翩翩。
「尤小姐,」他向她微笑,「正東的母親想見您,請隨我來。」
正東的母親比電視上看起來更年輕,氣質極好,雍容大方。見到佳期笑容親切:「其實早一陣子就想見一見你,但總沒有適當的機會。」又問,「尤小姐還沒有吃早餐吧?現在的年輕人,總是這樣不愛惜自己。」便轉臉吩咐,「開兩份早餐上來。」
四合院初看起來不甚起眼,卻是數重進深的軒敞宏偉。舊式的老房子十分寬敞,用作餐廳的那間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陽正好透進來曬得人暖洋洋的。屋子裡的傢具都是北方的舊式傢具,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陽光中,鍍上淡淡的萬點金沙,頓時彷彿時光倒流數十年。而舊式黑檀大圓桌上的早餐卻是南方的泡飯油條,還有幾碟地道精緻的南方醬菜,在淺暖的陽光下,碗碟精緻菜色鮮亮,令人食指大動。佳期怕失禮,只是陪著阮夫人在餐桌旁坐下,阮夫人笑吟吟地道:「你也別太拘束了,就是作為一位晚輩,陪長輩吃一頓早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吧?」
佳期笑了一笑,阮夫人亦微笑,說:「對啦,這就好多了,年輕的女孩子就應該多笑。」
佳期這才稍放鬆了一些,陪著阮夫人吃完早餐,然後到偏廳去喝茶。阮夫人這才說:「我也不說那些客套話了,東子這孩子太叫人操心了。打小他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顧得上他,他姥爺在那麼多孫子、外孫裡頭,又最疼他,所以他那脾氣從小到大都拗,我也拿他沒有辦法。拿這回的事來說,一聲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他還是個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閃,彷彿是淚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佳期沒有想到她會在自己面前露出這樣的一面,有點無措,輕輕叫了聲:「阿姨。」又覺得自己冒失,只說了句:「您別著急。」
「真是叫人擔心,他自己一個人到上海老房子里住著,不管家裡誰給他打電話,他就是一口一個沒事。可是他哪裡是沒事的樣子?又不肯回醫院去,他的病不能耽擱,我這心裡都亂了。我本來想叫江西去勸勸她哥哥,可是最後一想,也許他現在真正想見的並不是江西。」
佳期心裡也亂了,默默無語。
「尤小姐,在每個母親眼裡,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請你體諒我的心情。我這樣冒昧地請你來,只不過出於一個母親的自私,希望你能幫助到正東。」
佳期抬起頭來,很快地說:「您不用說了,我都明白,我這就去上海。」
佳期後來才知道接自己來的那位男子是張秘書,此人辦事十分敏捷周到,從四合院出來一上車,便一樣樣交給她:「這是今天中午11點40分飛往上海的機票,你公司那邊,我已經幫你向王總請假,他也已經同意。車子現在會直接送你到機場去。這是正東在上海的地址,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錢,你別推辭,因為你什麼行李都沒有帶,所以帶點錢是必要的,再說這錢我會從正東的工資里扣出來。」
佳期完全沒有意料到:「他有工資?」
不苟言笑的張秘書竟然笑了一笑:「是啊,他有工資。」
登機之後佳期才覺得有點累,飛行時間是一小時四十五分,因為空中管制的原因晚點十二分鐘降落。龐大的波音客機挾帶呼嘯的氣流,轟鳴著降落在跑道上,緩緩地滑行向前。
腳踏實地的感覺到底叫人安心。
上海正在下雨,灰濛濛的天氣,風裹著冷雨撲在身上,冷而潮,彷彿比北京更讓人覺得寒氣逼人。
佳期因為出差來過幾次上海,每次都是行色匆匆,這次也是一樣無心風景,出了機場就打的,遞給司機那張卡片:「麻煩去這個地址。」
路很遠,車子順著蜿蜒的高架路,漸漸深入城市的脈絡,穿行在高樓的森林裡。冷雨瀟瀟地敲著車窗,佳期想,自己見著他,應該說什麼才好呢?
那條路位於這座城市的深處,路兩側有許多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這個季節猶未落盡黃葉,在半空中枝葉交錯。雨漸漸地停了,無數枝葉拱圍著,將猶有雨意的天空割裂出細小的縫隙,滴滴答答是枝頭積雨跌落的聲音。路兩側都是些頗有歲月的老房子,偶爾能看到精巧的屋頂,掩映在高大的法國梧桐與圍牆之後。這條路靜謐如同無聲,在這樣一個冬日的下午。佳期捋了捋被細密雨絲濡濕的長髮,終於找到門牌號。牆很高,牆裡頭能看到的也只是樹,落盡葉子的闊葉喬木,枝椏整齊如梳地向上伸展著,如果是夏季,想必會是濃翠欲滴吧。
佳期按了許久的門鈴,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撥阮正東的手機,還是關機。
她覺得餓,饑寒交迫。
她慶幸自己沒有行李,因為走了很遠才看到有一家咖啡館。推門進去看著並不甚起眼,像所有的咖啡館一樣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牆是紅色,午後客人稀疏。寥寥幾個似乎都各自窩在沙發里。
她點了杯拿鐵,還有原味芝士蛋糕。
沙發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地窩陷進去,咖啡香氣濃郁,浮有漂亮的葉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沒想到誤打誤撞還可以找到這樣地道的一家咖啡館,芝士蛋糕還沒有送上來,音樂是輕曼動聽的爵士,她幾乎要睡著了。
走道那頭的沙發里有女子在低聲講電話,店中燈光輕柔,將她側影輪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將衣服穿得這樣漂亮,一身濃烈的黑,只圍一條大花絢麗的披肩,那披肩綴數尺來長的流蘇,搖動不知多少顏色,如潑如濺,彷彿爛醉流霞淌在肩頭。圍襯出一張燦然如星的臉孔,那種肆意的美麗,竟似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驚艷。
或許是在與戀人通話,細語喁喁,偶然抬頭,明眸善睞,望之竟如生煙霞。
這樣的出眾,上天真的偏愛她。
正好店中音樂在此時靜止,佳期依稀聽到她正說:「那麼你過來接我吧。」
連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許是熱戀中人的特質。
幸福得令人感慨。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來就餓了,越發覺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貪婪。一塊蛋糕猶未吃完,有客人冒雨進店中來,咖啡館並不大,一眼即可望見來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頓時呼吸困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別提多狼狽。
他大步走過來,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個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該死的蛋糕終於順利地滑下去,一口氣好歹順了過來。
太丟人了,急急捧著咖啡杯喝一口,彷彿是心虛。
「正東。」
過道那頭的女子在喚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沒有動,佳期手裡還捏著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敵不動我不動。
「正東?」
身後的語氣里已經有了幾分疑惑,他還是沒有動,佳期乾脆放下了杯子,站起來一本正經地寒暄:「阮先生,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你。」
這樣虛偽透頂的語氣,連她自己都覺得牙酸,他挑起眉頭,彷彿是不滿:「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樣的天氣,他只穿一件深色開司米大衣,衣冠楚楚地前來赴美人約會,哪裡有半分病人的樣子。佳期在心裡想,除了臉色難看了一點,倒依舊是風流倜儻。
在飛機上打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的腹稿,結果看來一句也用不上,她乾脆實話實說:「令堂托我來上海看看你,於是我就來了。」
他哦了一聲,神色冷淡,轉臉向她介紹身後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對方介紹她:「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來彷彿更美,向她伸出手:「幸會。」
雖然阮正東身邊向來多美女,但能見到這樣出色佳人的機會也不多,果然是幸會。
佳期與她握手。
氣氛有點怪異,或許是因為盛芷嘴角那縷若有若無的笑意,佳期有點憤然,並非她自己死纏爛打追到上海來,再說她怎麼有本事猜到他躲到上海是來會佳人。佳期轉頭望了一眼阮正東,他突然問:「你吃飽了沒有?」
「啊?」她還沒反應過來,據說人看到美女就會反應遲鈍,果然。
「吃飽了我們就走。」
雨已經停了,盛芷自己開一部黑色英國雙門小跑車,洒脫地向他們道別,然後駕車閃電般呼嘯而去。
天氣很冷,佳期呼出大團的白霧:「不好意思,攪了你的約會。」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她說:「你媽媽很為你擔心,因為出院的事,其實上海這邊也有很好的醫院,治病總不能半途而廢。」
他看了她一眼:「你說完了沒有?」
這樣冷的天氣,剛剛從暖氣充分的咖啡館裡出來,太冷了,凍得人腦子發僵所以反應遲鈍,她脫口又「哦」了一聲。
「回家去。」
冷著臉扭頭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風吹起他的大衣,撲撲地翻開,露出裡面深灰襯裡,彷彿鴿子的羽翼展在風裡。冷空氣嗆在鼻子里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著吃力,上氣不接下氣。亦步亦趨終於跟到車邊,他拉開車門,乾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開另一邊車門,把手提袋扔進車裡,十分乾脆地告訴他:「我不回去。我搭了兩個鐘頭的飛機,跑到這裡來不是來看你發大少爺脾氣的。我隱忍你是因為你身體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臉色,被你呼來喝去。我告訴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醫院。」
然後上車,泰然自若關好車門。
他扶著車門站在那一邊,彷彿是啼笑皆非。
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上車啟動。
他依舊綳著臉:「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張信用卡,賭氣問:「上海最貴是哪一家?金茂君悅還是上海四季?」
他終於瞥了她一眼,減速將車轉彎掉頭。
車子駛回她曾按了許久門鈴的地方,大門式樣老舊毫不起眼,駛進去後沿著幽深弧形的車道一轉,視線里才出現精心布置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噴泉。花園裡筆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數十年合圍粗細。還有兩株極大的香樟樹,依舊濃翠如蓋,掩映庭院深深。車道一直駛到盡頭,才看出樹木掩映後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頗有些年代,走進去覺得像博物館,因為舊,因為大,客廳空闊似殿堂。傢具陳設老舊,壁爐里竟然還生著火,米色的地毯上躺著一條哈士奇,頭擱在爪子上,睜著褐色的眼睛看著她,模樣氣質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種兇狠被慵懶完美地掩飾了,見她走近亦不動,連尾巴都懶得搖一下,這樣的狗,倒真像是他養出來的。
「喝什麼?」他十分客氣地問,看來竟打算將她當成一位客人來招待。
其實她沒有吃飽,還是半飢餓的狀態,而且站在這樣殿堂似的深曠空間里,人也覺得冷,還是那個詞——饑寒交迫。
她說:「蛋炒飯。」
「什麼?」
「我要吃蛋炒飯。」佳期在心裡嘆了口氣,在這種好似電影布景的大宅中提出這種要求,不知會不會遭打雷劈。
阮正東請了位很好的廚師,起碼炒出來的揚州炒飯十分地道,蝦仁新鮮,火腿丁咸香可口,連青豆都顆顆酥軟。廚房送來時配了一碗乾貝冬筍湯,這樣的好吃好喝,才像他素來的風格,處處都挑剔,處處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遠處的沙發上,舊式的沙發又寬又深,顯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點,彷彿陷在那沙發里。那條哈士奇就趴在他足邊,睜著那雙褐色的眼睛,她吃飯的時候他從煙盒裡拿出一支煙,並沒有點燃,含了一會兒又取下來。
吃飽了之後他對她說:「你還是回去吧。」
語氣已經平淡,她反倒覺得難過,從前她吃飽了就會好過一點,現在漸漸失效,吃飽了仍舊難過。
「為什麼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有點生硬,「總之請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來干涉。」
她靜了一會才說:「原來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屋子裡沒有開燈,壁爐一點火光映在牆壁上,他的臉在陰影里,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從前我還想著,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後來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許多東西,不是我想就可以擁有,佳期,你其實很好,可是我不再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