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撒謊。」
長久的沉默之後,她看著他的眼睛,開口打破沉寂:「撒謊會長長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謊,佳期。」
「我跟和平一塊兒長大,小時候玩打仗,我是連長他是指導員,領著一幫人衝鋒陷陣,遇上敵人都是我帶人突圍他掩護撤退。十多歲的時候跟別的大院孩子們打架,人家操一塊板磚拍上來,和平替我擋在前頭,為這個他頭上縫了好幾針,可愣沒掉一滴眼淚。從小到大,摸爬滾打上樹翻牆,磕著碰著不知有多少次,我從沒有見他哭過。可是佳期,你知道嗎?在幾年前一天半夜裡,我打電話給他,毫不知情地問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歲的一個大男人,他竟然就在電話里哭了。
「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他那樣傷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誇你的好,我一直以為你們會結婚,因為和平這個人特別死心眼,對誰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輩子也不會變。他對我好,這輩子就死心塌地地認我是兄弟,他愛你,就能為了你和家裡鬧翻,一點一點地去攢錢,想著能跟你結婚。他甚至還跟我說過,你們的兒子,將來一定要認我當乾爹。他就從來沒想過你竟然會不要他。他哭的時候,隔著整個太平洋,我就在心裡想,我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個女人傷成這樣,我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
「當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認得你了,原來就是你。跟幾年前的照片比起來,你也沒大變,更不見得有多漂亮,怎麼會是你?怎麼就是這麼一個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葷八素,讓他能為了你流眼淚。
「沒想到你還沒結婚,我想這是報應,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後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麼本事,我送花給你,打電話給你,約你你也肯出來,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你,就想找出你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能讓和平為了你傷心。你要是一上了鉤,我就打算立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報多年前的一劍之仇。我可以輕輕鬆鬆地覺得,他當年為了你傷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從來就對我沒半點非分之想,我就想,你要麼是太笨了,要麼是實在太會演戲,把分寸把握得這樣好。既然你要玩,我當然奉陪到底,這麼多年我見的女人多了,時間一長,藏得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來。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別的女人,要麼愛我的錢,要麼愛我的家世,要麼愛我的人,總歸有一樣,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塊兒,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飯,我送你回去,你在車上睡著了。到了之後我想叫你下車,結果你睡得迷迷糊糊,只說了一句:『孟和平,你別鬧了。』
「我才知道這麼多年,隔了這麼多年,不止是他記得你,你原來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兩個多小時,我坐在車裡抱著你,你靠在我懷裡睡著,我在心裡想,怎麼會是你?你既不聰明,又不漂亮,甚至還有點傻乎乎,我怎麼會愛上你?為什麼會是你?難道就為你不待見我?可是我抱著你,就是不願意你醒過來,因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歡過別的人,離離合合,也有過動真心的時候。可那天我聽著手上的表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著,我就在心裡想,每過一秒,我能這樣抱著你的時間,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塊兒的時間,就少了一秒。我下決心叫醒了你,以後就再也不見你了。
「這輩子我從來不知道想一個人的滋味,半夜裡醒過來,就會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裡,不管我在什麼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後我給你打電話,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心軟,每次我就想,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見你,下次我再不給你打電話了,我要忘了你。
「最後卻是你先說分手,你蠻不在乎地說分手,你仗著我愛你,你就能這樣毫不在乎地把我給甩了,我跟和平兩個人,竟然就這樣栽在你的手裡。
「我病了之後,你來醫院看我,看著孟和平的時候你連眼神都在發抖,你這個笨蛋,一點也騙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麼多年原來還愛他,可當年為什麼要跟他分開?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為我竟然會愛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這病,估計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醫院給我送餛飩,你敲門我其實在病房裡,可我沒開門,最後你坐在椅子上,我從門縫裡看著你,一直點頭打著盹,就像個小孩子。我想還是算了吧,你還年輕,我也別害你了。但最後你卻回來了,你跟我說,你沒等到我。為了你這句話,我橫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點點時間,多一點點有你的時間,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傷,你叫我別去看你,可我最後還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車停在你家樓下,我就在遠處看著,看著他一個人在那車裡,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個男人,我知道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是什麼樣子。他在車裡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麼,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麼?我把我們三個人都陷到這種地步來,我太不仗義了。最後看著天一點一點亮起來,我也下決心把這事做個了斷。
「你們兩個人真的很像,一樣的死心塌地,一樣的傻頭傻腦,再苦再難都能自己一個人忍著。可是我不一樣,我覺得受不了,我愛的那個人,要全心全意地對我,因為我是全心全意地對她,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騖。佳期,所以我不愛你了,我不再愛你了。請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說清楚,你當年是為什麼要離開他。你們兩個人,自以為是地互相成全,可是卻傷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個性其實像我一樣,都不會容忍,所以請你離開我,再不要回來。」
他輕鬆地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說的全都是真話,而你卻直到現在都還在騙自己,所以,只有你才會長長鼻子。」
這樣長的一篇話,佳期就跟做夢一樣,她的聲音也輕輕的,小小的,像是夢囈:「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愛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沒有哭,而是像他一樣,平靜而從容地說出這句話來:「我們兩個人中間已經有了太多的別的東西,我沒有辦法也沒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我沒有騙自己,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對你,因為我知道你對我的好。是的,我愛你不如愛孟和平那樣深,因為我從前遇到的並不是你。可我不是個木頭人,你對我怎麼樣,我心裡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這樣愛過我。在我終於下決心重新開始的時候,你這樣把我推開,我無話可說。但我要說的是愛情是沒有辦法比較的,你是盡了你的全部力氣,我也是盡了全力,如果你認為我愛得還不夠,那是因為我沒有來得及,沒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青春,讓我像愛他一樣愛上你。」
她慢慢地蹲下來,扶著沙發,像要攥住一個什麼依靠:「從前我就像你一樣,我以為犧牲可以成全幸福,這麼多年來我才知道我錯了,犧牲自己卻並沒有讓人得到幸福。因為真正愛著的人,哪怕那個人離開了,另外一個人也不會因此而停止愛他。很多年前我也對一個人說過,我不再愛他了,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寧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現在我才明白,哪怕我當時真的是死了,他也不會停止愛我。
「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辜負過一個深愛我的人,從前我放棄孟和平,因為我沒有辦法放棄比愛情更重要的一些東西,比如親情,比如尊嚴。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邊,因為我們中間已經隔著永遠無法逾越的東西。這輩子我也沒有辦法回去,我只能辜負,對他除了內疚,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我幾乎打算用這一輩子來還欠他的。可是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能夠遇上你,我還可以遇到另一個深愛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負你,你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點,我也就想可以肆無忌憚一回,不管從前的人從前的事。我想重新開始。正東,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愛我,不管你的病怎麼樣,我都希望你不要推開我。哪怕我一廂情願,我想陪著你,我想一直到最後,我可以握著你的手。我希望你給我時間,讓我可以說,我像你愛我一樣,愛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發前,像個小孩子,慢慢將臉貼在他的膝蓋上,他的身軀竟然在微微發抖。她緩慢而輕柔地伸開雙臂,環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過她的長髮,環抱住她的肩。
雨聲一點一滴地敲在窗上。
她的臉埋在他懷中,聲音很輕:「你要答應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應我,不管將來怎麼樣,都不能再叫我離開你。」
「好。」
「你要答應我,從此後不能再招惹別的女人。」
「好。」
「你要答應我,要像愛我一樣愛惜自己。」
「好。」
「你要答應我,不管遇上什麼事,什麼時候你都不能再離開我。」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發頂,緩緩沁進發間,她一動不動伏在那裡,終於再也忍不住,眼眶轟的一熱,竟然不敢抬頭。
「好。」
他慢慢地說:「還有什麼條件?要提就一塊兒提出來。尤佳期,我發現你真的很麻煩,我怎麼會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進尺,又得理不饒人,還喜歡管東管西。」
她噙著淚,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遲了。條件多著呢,你聽好了:從現在開始,你只許疼我一個人,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對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真心,不許欺負我,罵我,要相信我。別人欺負我,你要在第一時間出來幫我,我開心呢,你要陪著我開心,我不開心呢,你要哄我開心。永遠覺得我是最漂亮的,夢裡面也要見到我,在你的心裏面只有我。」
「這麼長?」
「記不下來就拿MP4錄下來,每天帶著,早上起來聽三遍,晚上睡覺前重溫三遍,有時間就經常在耳邊放三遍。這就叫三個三遍。」
他終於覺察出不對:「你剛才說的那段話怎麼覺得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
佳期說:「這麼經典的台詞你都不記得?是英國BBC的《傲慢與偏見》。」
「胡說八道,明明是張柏芝的《河東獅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還自稱從不看粗製濫造的港式文藝片,那你怎麼知道是《河東獅吼》?」
「我是從來不看,不過那會兒我正追一個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電影院,看了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還敢說,你竟然還敢說!」
他被她掐得齜牙咧嘴,直求饒:「你輕點,輕點成不成?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還這麼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沒有陪小妹妹看過《野蠻女友》?」
「沒有,真沒有!」
「我不信。黨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真的沒有,請黨和人民相信我這一回。」
「你的歷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難了。」
「可我已經把歷史遺留問題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說,要允許人犯錯誤,更要允許人改正錯誤。」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爭取寬大處理。從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產文藝片,一直到把香港出產的文藝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錯誤了。」
「我不幹,那我這輩子不就完了嗎?一天一部,看到下輩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懷好意地笑,「能不能罰我每天陪你做點別的事啊?比方說……某些適當的、有益身心健康的運動?呀!呀!你怎麼又掐我?再掐我親你了,我親了,我真親了……」
他的聲音低下去,湮沒在纏綿的唇齒間。
他們吻了很久很久。
有濕漉漉的溫熱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腳踝,一下一下,有節奏,熱烘烘的。過了一會兒,又去舔阮正東的腳背。
見他們完全不理會,被忽視的狗狗停止討好的舔,豎著尾巴低吠了數聲,試圖喚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終於微微移開唇,喃喃:「甲骨文,別吵。」
甲骨文不折不撓地繼續吠叫。
她用力掙了一下:「它為什麼叫甲骨文?」
「我們上樓去好不好?上樓我就告訴你,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輕寵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褲角就是不放。
她顧左右而言他:「我要看文藝片。」
「能不能換成我剛才那提議……」
「你想得倒美,我告訴你,這就是輕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台灣八點檔連續劇,從瓊瑤全集開始。」
他求饒:「我們還是看港片吧。去我卧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間里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麼回事?」
「啊?」
「少裝糊塗。」
「你喜歡看誰的片子?是喜歡去電影院,還是喜歡在家看原聲碟?咱們先看王家衛,還是先看爾冬陞?要不吳宇森?」
「吳宇森拍過文藝片嗎?」
「沒拍過嗎?」
「盛芷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還記得啊?」
「我會記一輩子呢,我忘了告訴你,我這個人最小氣。」
「我愛你。」
「什麼?」
「你哪怕再小氣我也愛你。」
「那盛芷是怎麼回事?」
「不會吧,」他哀叫,「我連惡俗文藝片的殺手鐧都使出來了,你還問。」
「你不告訴我,我就一輩子追著你問。」
「你說的,說好了一輩子,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
她醒悟過來,「你老實交代,當年跟誰看的《霸王別姬》?」
「你怎麼這麼能吃醋啊,我跟陳凱歌一塊兒看的。」
她根本不信,「騙人。」
「真沒騙你,九三年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傳部那邊給了大把的贈票,正閑著所以去看了。」
她激動地抓著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沒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別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個時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沒有找他簽名?有沒有合影?有沒有保留首映紀念卡?」
他終於敗給她了,「你怎麼這麼花痴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蠻,又暴力,還小氣,特別愛吃醋,特別花痴,可惜啊,被騙了吧,知道得太遲了吧。」
他親吻她的臉頰,如同親吻一個小孩子。
而後溫言道:「我只後悔一件事情,我後悔沒有早一點遇上你。讓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許多冤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