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去重災區仍舊十分困難,大部分道路因為塌方還沒有搶通,不少救援部隊都是冒險翻山步行進入的。
「又下雨,這天氣,壞透了。」編輯說,「一下雨就容易塌方泥石流,更糟了。」
找不到車,編輯幫忙想了很多辦法,天色漸漸黑下來,即使找到車夜行也十分不安全,不得不先在成都住下。杜曉蘇給老莫打電話簡短地說明了一下情況,老莫竟然十分寬容,還安慰她說:「不要緊,明天在想辦法,新聞雖然重要,安全更重要。」
她帶了筆記本,發現酒店寬頻竟然是通暢的,於是上網查詢了一下各重災區的地理位置,還有冒險跟隨救援部隊進入災區的記者發回的十分簡短的報道。只覺得越看越是觸目驚心,死亡數字仍在不斷攀升,看著那些前方最新的圖片,她覺得胃裡十分難受,這才想起原來晚飯忘了吃,可是已經很晚了,她也不想吃任何東西,於是觀賞電腦強迫自己去睡覺。
窗外一直在下雨,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做了很多夢,卻都是些破碎的片段,模糊的,迷離的,斷斷續續地醒了睡,睡了醒,醒來總是一身冷汗。也許是因為換了環境,實在睡得不踏實,最後她突然被強烈的晃動震醒:餘震!
真的是餘震!窗子在咯咯作響,從朦朧的睡燈光線里可以看到,桌上的水杯晃得厲害。沒等她反應過來,外頭居民樓的燈已經全亮了,酒店的火警警報尖銳地響起,樓道里服務員已經在叫:「餘震了!快走!」
很多客人穿著睡衣慌慌張張就跑下樓去,杜曉蘇還記得帶上相機和筆記本電腦。凌晨的街頭,突然湧出成百上千的人來,附近居民樓的人也全下來了,攜家帶口的。大家驚魂未定,站在街頭,有小孩子在哭,也有人在咒罵。她到這時候一顆心才狂跳起來,跳得又急又快,她想,大約是被嚇著了。
在酒店下面站到凌晨三點左右,大地一片寂靜,彷彿適才只是它在睡夢中不經意伸了個懶腰。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知道在大自然面前,人是這樣孱弱而無力。馬路上的人漸漸散去,酒店服務員也來勸客人們回去睡覺。杜曉蘇本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況且還要進重災區,遲早得適應這樣的情況,於是第一個跑回房間去倒頭大睡了。
到了早上才知道,凌晨發生的餘震是地震後規模最大的一次,通往幾處鄉鎮的道路又受到了影響,山體滑坡和塌方讓剛搶修通的道路又中斷了,包括通往她要去的目的地的道路。但杜曉蘇還是義無反顧。同事幫她打了無數電話,才找了一輛願意去的越野車。據說這車是志願者包車,不過還有個位置可以捎上她。
一上車就覺得巧,因為正好遇上在機場幫她提行李的那個人。他還有兩個同伴,三個大男人坐了一排,把副駕駛的位置留給了她。而車后座上塞滿了物質,以藥品居多,還有災區最緊缺的帳篷、帆布之類。那人見著她也很意外:「啊,真巧!」
是挺巧的,於是簡單地聊了兩句,杜曉蘇知道了他姓孟,是從北京過來的志願者。
車行兩小時,山路已經開始崎嶇難行,一路上不斷遇到賑災的車隊,或者運送傷員的救護車。路很窄,有的地方落有大石,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繞行。越往前走路越是險峻,山上不斷有小的落石,打在車頂上嘣蹦亂響。死機小心翼翼開著車,不斷用方言咒罵著老天。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名交警,就站在最險峻的彎道處指揮會車。這名交警戴著一頂灰塵撲撲的警用安全盔,身後不遠處停著一部同樣灰塵撲撲的警用摩托車,他的樣子疲憊不堪,手勢也並不有力,可是大部分賑災車輛在他的指揮下得以快速通過,他們的車駛過時,杜曉蘇隔著車窗舉起相機,拍下了這位堅持崗位的無名英雄。臨近中午的時候車走到一個地勢稍微開闊的地方,於是司機把車停下來暫作休息。司機去路基下的河邊方便,杜曉蘇也下車活動一下發麻的腿。她只覺得胃灼痛得難受,於是拆了塊巧克力,強迫自己咽下去。那三個志願者沒下車,他們就坐在車上默默地吃了麵包當午飯。司機回來三口兩口咽了個麵包,就叫杜曉蘇上車,說:「走吧。」看了看天色,又喃喃咒罵,「個龜兒子!」
路仍舊顛簸,杜曉蘇開始頭痛,也許是昨天沒有睡好。凌晨三點才回房間睡覺,早晨六點鐘就又起來,實在是沒睡好。車仍在山路上繞來繞去,她也迷迷糊糊了一會兒,其實也沒睡著,就是閉了會兒眼睛,突然就被凄厲的笛聲驚醒,睜開眼來只驚出了一身冷汗,探頭張望,才知道原來剛剛駛過一輛救護車。
隨著車在山路中兜來兜去,手機信號也時好時壞,她試著給邵振嶸又發了一條簡訊,仍舊沒有告訴他自己來了四川,只是寫:「我等你回來。」
杜曉蘇一直不能去想,那天是怎麼接到那個電話的,可是總會想起來,模糊的、零亂的碎片,不成回憶,就像海嘯,排山倒海而來。不,不,那不是海嘯,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這世上所有的山峰垮塌下來,這世上所有的城市都崩塌下去,把她埋在那裡,埋在幾百米的廢墟底下,永世不得翻身。她的靈魂永遠停留在那黑暗的地方,沒有光明,沒有未來。所有希望的燈都熄滅在那一刻,所有眼睛都失明在那一刻,所有諸神諸佛,都灰飛煙滅,只在那一刻。
電話是邵振嶸醫院一個什麼主任打來的,她的手機信號非常不好,當時她還在車上,通話若斷若續,中間總有幾秒鐘,夾雜著大量的雜訊。那端的聲音嗡嗡的,她聽了很多遍才聽明白,邵振嶸出事了。
從頭到尾她只問了一句話:「他在哪裡?」
那天的一切她都不記得了,電話裡頭是怎麼回答的,她也不記得了。彷彿一台壞掉的攝像機,除了一晃而過的零亂鏡頭,一切都變成白花花的空白。她只記得自己瘋了一樣要回成都,她顛三倒四地講,也不知道同車的人聽懂沒有。但司機馬上把車停下,他們幫她攔車,一輛一輛的車,從她面前飛馳而過,她什麼都不能想,竟然都沒有掉眼淚。最後他們攔到一部小貨車,駕駛室里擠滿了人,全是婦孺,還有人纏著帶血的繃帶。她絲毫沒有遲疑就爬到後面貨箱里去坐,那位姓孟的志願者很不放心,匆匆忙忙掏出圓珠筆,把一個號碼寫在她的掌心:「如果遇上困難,你就打這個電話。他姓李,你就說,是孟和平讓你找他的。」
她甚至來不及道謝,貨車就已經啟動了。那個叫孟和平的志願者和司機還有他的同伴都站在路邊,漸漸從視野中消失。她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有這麼慢,這麼慢。貨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她坐在車廂里,被顛得東倒西歪,只能雙手緊緊攀著那根柱子,是車廂上的欄杆。風吹得一根根頭髮打在臉上,很疼,而她竟然沒有哭。
她一直沒有哭。到雙流機場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她撲到所有的櫃檯去問:「有沒有去上海的機票?」
所有的人都對她搖頭,她一個人一個人地問,所有的人都對她搖頭,直問到絕望,可是她都沒有哭。航班不正常,除了運輸救援人員和物質的航班,所有的航班都是延誤,而且目前前往外地的航班都是爆滿。她是沒有辦法回去,她沒有辦法。她絕望地把頭抵在櫃檯上,手心有濡濡的汗意,突然看到掌心那個號碼,被那個叫孟和平的人寫在她掌心的號碼。
不管怎樣她都要試一試,可是已經有一個數字模糊得看不見了,她試了兩遍才打通電話,她也拿不準是不是,只一鼓作氣:「你好,請問是李先生嗎?我姓杜,是孟和平讓我找你的。」
對方很驚訝,也很客氣:「你好,有什麼事嗎?」
「我要去上海。」她的嗓子已然嘶啞,只是不管不顧,「我在雙流機場,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上海。」
對方沒有猶豫,只問:「幾個人?」
她猶如在絕望中看到最後一線曙光:「就我一個。」
「那你在機場待著別動,我讓人過去找你。這個手機號碼是你的聯絡號碼嗎?」
她拚命點頭,也不管對方根本看不見,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聲說:「是的是的。」電話掛斷後,她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光了似的,整個人搖搖欲墜。她還能記起來給老莫打電話,還沒有說話,他已經搶著問:「你到哪兒了?」
「莫副,」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麻煩你另外安排人過來,我不能去一線了,我要回上海。」
「怎麼了?」
她說不出來,那個名字,她怎麼也說不出來,她拿著電話,全身都在發抖,她怎麼都說不出話來。老莫急的在那邊嚷嚷,她也聽不清楚他在嚷什麼,倉促地把電話掛斷了,整個人就像虛脫了一樣。她不能想,也不能哭,她什麼都不能做,她要忍住,她要見著邵振嶸。他沒有事,他一定沒有事,只是受傷了,只是不小心受傷了,所以被緊急地送回上海。她要去醫院見邵振嶸,看看他到底怎麼樣了,不,不用看她也知道他沒事。可是她一定得見到他,一定得見到他她才心安。
她又打給醫院那邊:「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趕回來,麻煩你們一定要照顧邵振嶸。」不等對方說什麼,她就把電話掛了。她都沒有哭。老莫打過來好多遍,她也沒有接,最後有個十分陌生的號碼撥近來,她只怕是醫院打來,振嶸的傷勢有什麼變化,連忙急急地按下接聽鍵。結果是個陌生的男人,問:「杜小姐是吧?是不是你要去上海?你在哪裡?」
她忍住所有的眼淚:「我在候機廳一樓入口,東航櫃檯這邊。」
「我看到你了。」身穿制服的男子收起電話,大步向她走近,問她,「你的行李呢?」「我沒有行李。」她只緊緊抓著一個包,裡頭只是採訪用的相機和採訪機,她連筆記本電腦都忘在了那輛越野車上。
「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