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樓吃飯,在主樓里竟然遇到關夏,兩個人難得碰到一起,於是一塊兒去食堂吃四喜丸子,喝免費湯。雖然飯菜不好吃,但兩個人都覺得像是回到大學時代,很有點緬懷的感覺。
關夏說:「緬懷什麼啊?你原來從來不在學校食堂吃飯,腐敗的大小姐。」
「你原來更是天天吃小炒,腐敗的文藝女青年!」
關夏呵呵笑,想起來問她:「哎,要不要晚會的票?」
她向來對這類節目沒什麼興趣,拿到票也都是送人了。想起家裡宋阿姨的小女兒最愛看這種晚會,於是說:「那給我兩張吧。」
關夏下午給他拿來兩張票,做工很精美,卡嵌在節目單里,彷彿紀念小型張與首日封。守守說:「又換贊助商了?印刷夠精良的。」
關夏毫不在意:「贊助商後浪推前浪,一浪接一浪,不殺白不殺,不宰白不宰。」
活脫脫一孫二娘的口吻,守守被她逗得直笑。隨手翻了翻節目單,沒想到有個名字在眼底一晃,她原以為看錯了,仔細看了看,竟然是「桑宛宛」三個字,前面還有一行字:小提琴獨奏。
優雅的花體字,精美地印在節目單上,理直氣壯得如同天經地義。
她的手開始發顫,心也開始發顫,彷彿沉封已久的冰面乍然破裂,露出裡面的千溝萬壑,深不可測。就像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在海邊拾貝殼,很多很漂亮的貝殼,她拎著小桶,一直揀,非常高興。突然猛地回頭一看,滔天世浪狠狠地朝她倒下來,像是一堵牆,冰冷的水直直地朝她砸下來,她嚇得連動都動不了。冰冷的水鋪天蓋地地淹沒了她,一直沒頂,嗆進她的喉嚨里,她發不出任何聲音,也動彈不了,黑漆漆的海彷彿整個兒倒扣上來,有無數雙手在拉著她的腿,把她拖進無底的深淵裡去。
她打了個寒噤,她是再不會將自己陷入那種絕望里去了。
她合上節目單,問關夏:「你們這次晚會總導演是誰?」
「節目單上不印著嗎?」
守守看了看節目單,找到總導演的名字:「哦?這麼大牌,央視的啊。」
「開玩笑,重頭戲,連誰誰都要來,誰敢不重視啊?」關夏一臉奇怪,「你問這幹嗎?」
「不幹嗎?就問問。」
關夏挺忙的,沒多說就忙著要走:「我先走了,有空咱們再喝茶。」
她一走,守守就翻名片夾,好容易找著陳卓爾的名片,想了一想,還是打給他。陳卓爾接到她的電話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守守?今天這是刮什麼風,把你給驚動了?」
守守問:「晚上有沒有時間?我請你吃飯。」
陳卓爾說:「別介,守守,有話你就直說,你別說請我吃飯啊,不然我老覺得」停了停又說,:「咳昨天我是跟南方在一塊兒,可晚上我們一直打牌呢,打了一通宵,別的壞事都沒幹,真的。你要不信你問你哥,你哥也在。」
「不關紀南方的事。」守守說,「是我有點私事想找你幫忙。」
「啊!?」陳卓爾更受寵若驚了,「那還是我請你吃飯吧,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只要我辦得到,一定替你辦。」
「電話里不好說。」守守說,「晚上見面再談吧。」
晚上到底還是陳卓爾請她吃飯,聽她將事情一說,問都沒問她原因,立刻滿口答應下來:「就這麼點事,好說。」
「不過節目單已經印了。」
「瞎,那就要他們重印,這有什麼。」
守守說:「那你馬上替我辦,萬一擱明天你又給忘了,我可不饒你。」
陳卓爾直笑:「妹妹,我這還沒老年痴呆呢,你好不容易開口找我一回,借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忘啊。」
守守被他逗笑了:「好了好了,這次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沒關係,我欠南方的多著呢,要這麼算可算不過來。」
他雖然油嘴滑舌,但對她交代的事果然不敢馬虎,當天晚上就給她打電話:「行了,本來主辦方還有點那啥,說都到這會兒了還改變節目,他們很為難。不過,我叫主管單位給他們打了個電話,所以再沒廢話。明天最後一次綵排,她就不會參加了。」
守守覺得這件事辦得挺痛快,所以連著兩天都覺得心情好,整個工作狀態也奇佳。誰知這天從演潘室出來後,一打開手機,就接到電話。
她看了看號碼,明知不接也不行,終究還是接了:「曹秘書,你好。」
「你好,守守,你爸爸想見見你,我馬上讓司機來接你。」
「我在上班,走不開。」
「守守,別這樣子,司機馬上過來。」
守守把電話掛掉,反倒隱隱生出一種執拗,立刻去向主任請了假,等司機一來就跟他走了。
本以為是去葉裕恆的辦公室,誰知司機把她送到山上。
葉裕恆在書房,正背對著門找書架上的什麼書,地上的地毯很厚,她腳步又輕,走進去沒有做聲,正打算舉起手來敲門。
「守守。」葉裕恆卻知道她來了,抽出一本書,轉過身來對他揮揮手,「坐。」
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葉裕恆說:「你外公是大學問家、大收藏家、你外婆出身名門,他們從小對你要求最嚴格。我記得你三歲的時候,就會背千字文,四歲育《論語》,五歲的時候,開始讀《大學》、《中庸》。當年我心疼你,覺得你還小,但你外婆說,玉不琢不成器,唯有嚴厲,才有將來。你從小讀的書不比我少,你也二十多歲了,不是小孩子,所有的道理你都懂。守守,行事要有度,凡事失了度量,就不好了。」
守守的臉色倒非常平靜:「您講完了?」
「你這是什麼態度?」
「爸爸,不用說得這麼委婉,更不用給我扣什麼大帽子,最不必的是搬出姥姥來教訓我。您憑什麼提姥爺姥姥?您對得起他們兩位老人家嗎?不就是那女人向你哭訴,不就是那女人跟你告狀,所以你才把我叫來教訓一頓。我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麼,我只是不想讓討厭的人出現在自己的視野里。」
守守冷笑:「什麼意思?爸爸,您心了清楚的很。」
「守守,你這樣做對別人不公平,尤其對宛宛……」
守守冷笑著打斷:「爸爸,如果你覺得這一切對她不公平,您盡可以把她領回家去,昭告天下那是您的女兒。宛宛……宛宛……叫得真親切……爸爸,我很佩服您,您甚至用葉家的排行來給她取名。真是用心良苦!您為什麼不幹脆給她改名葉慎宛!您害怕什麼?您害怕您的的名譽,您的地位?您當年有勇氣做出這種事情,就應該有勇氣去承擔這樣的後果!」
「守守!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你這麼多年受的教育,就是讓你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的聲音開始發顫:「我媽媽什麼都沒教過我,她只教給我一個童話。一個17歲的姑娘,千里迢迢,坐了4天3夜的火車,去追尋愛情的童話。爸爸,你知不知道你很殘忍,你把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在我面前都打碎了,我不知道我還能相信什麼,我不知道我還能信任誰。」
葉域恆沉默了片刻,才說:「爸爸有錯,你不能遷怒於宛宛,她是無辜的,她今年只有13歲……昨天通知取消她的獨奏,她傷心得沒有辦法,把自己關起來哭了整整一天……這次的事就算了,我希望你適可而止,再不要有下次。」
「這次我這麼做了,下次我還會這麼做!你有沒有想過我?我也是你的女兒,你有沒有替我著想過?」
守守只覺得再也忍不住,眼淚洶湧而出,「我哭過多少次你知道嗎?我傷心過多少次你知道嗎?人人羨慕我幸福得像公主一樣,你知道從幸福的頂端摔下來是什麼滋味嗎?那比從小不知道什麼是幸福難過一千倍!爸爸,你真的很殘忍,你用這樣的方式傷害媽媽,用這樣的方式傷害我,你還要求我大度,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告訴你,如果殺人不違法,我一定會殺了她們兩個!因為她們把我的一切都搶走了,把媽媽的一切都搶走了!我永遠不會放過她們!我告訴努,也許現在我動不了她們,但你保得了她們母女一時,保不了她們一世將來總有一天,我會把我所遭受到的痛苦,統統還給他們!我會叫她們活得比我辛苦一千倍一萬倍!我會叫她們生不如死!」
「啪!」
葉域恆忍無可忍,打了她一耳光:「你瘋了是不是?」
打完了之後他先愣了,守守往後退了一步,搖搖欲墜,彷彿也不相信發生了什麼事。葉域恆吸了口氣,叫了聲:「守守……」
守守反倒仰起臉來,帶著一點微笑,那笑比哭更令他覺得惶然。她一字一句地說:「爸爸,你真的以為,3年的我是因為要嫁給紀南方而自殺?」
葉域恆的臉色微微一震:「守守!」
她掉頭就往外面走,司機在樓前等著,看她出來於是幫她打開車門。曹秘書氣喘吁吁的追下來:「守守,先別走,有話好好說,別小孩子脾氣。」
「開車!」
曹秘書打開車門:「守守,你冷靜一點,你爸爸這陣子身體一直不好,你體諒體諒他……」
「開車!」
「守守……」
她終於歇斯底里的發作:「你們放過我行不行?我不想留在這裡!我不想再看到他!我不想再面對這一切!你們讓我安靜會兒行不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們讓我回家好不好……」
滾燙的眼淚湧出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要回家,她只是想要回到從前,回到一無所知的從前。她還是無憂無慮的小公主,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壓價所有人都寵愛的對象。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如意,她都可以過得幸福。因為她有一個幸福的家……有最愛她的媽媽……和爸爸……
曹秘書終於關上門,叮囑司機:「先送她回家。」
車子在淚眼朦朧中終於開動,眼淚不停地往外涌,連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可以流這麼多眼淚。3年的一切像一場噩夢,她在無意間得知的那一瞬間幾乎崩潰!她所執信的一切原來都是假的,他以為擁有的一切是假的!幸福是假的,童話是假的,美好是假的,連挨請都是假的!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赤裸裸令人作嘔的真相。
沒人可以為她分憂,那種絕望一般的處境。她吞下一整瓶安眠藥,卻被細心的阿姨發現,送她去醫院洗胃。醒來後看到母親的第一眼,守守幾乎心碎。
媽媽伏在病床前痛苦:「守守,你這傻孩子,你要有個好歹叫媽媽怎麼活?你要媽媽怎麼活?」
為了這句話,她躺在病床上不停地流眼淚,一直流眼淚,就像要把一生一世的眼淚流干,就像要把整個人的血和淚都流盡。她是不想活了,可是媽媽只有她了,她怎麼可以拋下媽媽,她怎麼可以……
媽媽什麼都不知道,以致問她為什麼做這樣的傻事。她生平第一次明白,原來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才最幸福。
哪怕幸福是虛假的,她也要給媽媽保留住。
所以最後逼得沒有辦法,她也只說了3個子:「紀南方。」
媽媽摟這她不停流淚,只是反反覆復說:「你這個傻孩子!媽媽只是說叫你慎重考慮一下,沒有說不答應你們。你這傻孩子……」
紀家得知後更是震動,紀南方的母親馬上趕到醫院來,紀南方的父親不論三七二十一,先把紀南方揍了一頓,然後攆他來求婚。
紀南方的樣子難看極了,他那樣修邊幅的一個人,這天連鬍子都沒刮,下巴上已經冒出青青的胡茬,臉色幾乎比病床上的守守還要差:「你怎麼這麼傻?你要干傻事也跟我商量一聲,我陪你一塊兒。」
守守不由得說:「其實我是嚇唬他們。」
「那要嚇唬他們也是我們倆一塊兒嚇唬。」他那表情只差要哭了,「你一個人幹什麼蠢事?」
雖然病房裡只有他們2人,但他的表情彷彿真的痛不欲生,她終於笑了。
「你還笑!你還笑得出來!你怎麼這樣沒良心!」他看起來凶,口氣卻軟下去,「你就嫁給我好不好,我求你嫁給我好不好,你再不嫁給我,我爸非把我的皮都剝了。」
她出院不久後2家就開始籌備婚禮,雙方親友太多,旅居海外的更多,花臉個月才確定賓客名單,盡量低調但也免不了隆重其事。
她幾乎都沒有瞧,守守一直記得那天早晨,母親溫柔而美麗的笑容。媽媽在一旁看著助手們圍著守守替她換上嫁衣,看著髮型師與化妝師們忙碌,媽媽一直含笑看著……最後媽媽溫軟的嘴唇親吻在她額頭上:「好孩子,媽媽希望你永遠都幸福。」
行中西合璧的儀式,春暖花開的季節,晚上的婚宴就設在海邊。一片草坪面朝大海,草坪後則全是灼灼碧桃,桃花開得如火如荼,在無數盞投射燈的照耀下,大片大片花海似雲興霞蔚,很多人誤入桃花深處,都覺得似電影特效投影,美麗得恍如仙境。初次賓客只有300人,僅只雙方親友,並沒有外人。
因為盛家老爺子早早發了話:「我們守守的婚禮,你們怎樣也得給我辦的漂漂亮亮!決不能委屈了她。」於是守守的3個舅舅特意提前2個月,就從美國帶回自己旗下公關公司的精銳人馬,負責策劃這個婚禮,務求盡善盡美。
其實守守唯一的感受就是累,她這天除了一雙配中式禮服的繡花鞋,其他幾套的鞋全是10公分左右的高跟。就這樣還得與紀南方跳第一支華爾茲,幸好盛家的女孩子自幼都舞技嫻熟,這一曲華爾茲依舊是神采飛揚,翩翩如蝶。6位伴娘中有一位是她的好友阮江西,江西說:「我將來結婚一定要逃到國外去註冊,免得像你一樣。」
「你們家和平肯答應么?」
江西的男朋友孟和平今天也是伴郎之一,同其他幾位伴郎一起替紀南方輪流向賓客敬酒,擋住一撥接一撥的酒攻勢。
江西笑得粲然:「他說他都聽我的。」
江西身後就是一樹桃花,微風吹過亂紅飄灑,有幾瓣花落在她的發間,還有幾瓣落在她的小禮服的披肩上,她的笑亦如春風般清甜。這樣相愛,什麼都聽對方的安排,把將來的歲月,永久的時光,都交到對方手上,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守守覺得恍惚,那花雨越發落得急了,彷彿東風一夜吹來,而千樹萬樹,雲霞化為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