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天佑三年。
除夕已過,然而天寒異常,都城夯實的黃土路面上潑水成冰。
雖是青天白日,數十萬百姓卻幾無一人出門,大街小巷空空****,只能偶爾聽見風聲有氣無力地撞上破落的門板與酒幡,須臾便又沉悶地落下,埋沒在了黃土之間。
整座城都噤若寒蟬。
並非僅因為冷,更因為鋪滿了地面的血。
殷紅的血,從人體噴濺出來的時候還是灼燙的,烈火一般蔓延開,然而不過片刻,就被黑甲的兵士踐踏成了腳下的冷泥,一片又一片深深楔進土地里,彷彿千年萬載也無法洗凈。
越是靠近宮城,這種被踐踏過的血污就越多。
小小的側門後方,誰家不懂事的幼兒忽然啼哭了一聲,原本不算大的聲音卻被周遭異乎尋常的寂靜凸顯了出來,驚得樹上成排的老鴉振翅飛起。
孩子年邁的祖母瑟瑟發抖地捂住了他的嘴,恰好就在這個時候,奔騰的馬蹄聲突然響了起來,像是一柄利劍,刺穿了整個太極宮與東宮,又從延喜門透出了鋒刃。
老嫗只是僕婦,全然不曉得宮城內發生了如何天翻地覆的變化,只知道就在幾個時辰前,那隊黑衣黑甲的騎士如殺神似的衝進了主家,將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貴人們全都拖到了庭院中間。
——手起刀落!
滾落的人頭,沾滿血污的釵鈿綾羅,裹在一起糾纏成了老嫗六十年人生中從未想過的噩夢,那些黑甲與殺氣騰騰的馬蹄聲讓她本能地感到恐懼。
然而又有一種說不出由來的致命的好奇從心底滋生出來,促使著她顫抖著將院門撥開了一線。
鐵與血的味道撲面而來。
數不清的黑色人影從大開的延喜門內如潮水般湧出,向南一路馳來。為首的幾名黑衣騎士手裡全都提著血淋淋的人頭,沒有了華衣美飾,本該看不出那些頭顱的身份,但老嫗在公主府當了大半輩子的粗使僕婦,有一些事情早已經牢牢印刻在了她的直覺當中。
雖然只是遠遠一瞥,但那樣蒼白卻又均勻典雅的膚色,正是大齊貴族們所孜孜不倦地追求的高貴的象徵。
宮裡的貴人。
宮裡的,年輕的男性與年老的女性貴人。
倉皇之間,老嫗靈光一閃明白了些什麼,頓時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
打頭的黑衣騎士彷彿在奔騰的馬蹄聲中捕捉到了這異樣的聲響,倏地轉過頭來,森然的目光直直投向老嫗的藏身之處。
老嫗牙關打顫,全身軟得一步也跑不動,只能用最後一點力氣把不滿周歲的小孫子護進懷裡。
可下一瞬間,那騎士卻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繼續催馬前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厚厚的棉衣在冷汗和冷風之中濕了又干,老嫗終於劫後餘生地長長吐出一口氣。
「要變天了啊……」
——不,是已經變天了。
容瀟站在城門外,將手中的人頭奉於壓境的重兵陣前,對著圍城三日的敵將恭敬跪下,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昏君與太后已經伏誅,臣代滿朝文武恭迎明主!」
在他身後,黑衣黑甲的兵士也紛紛跪下,齊聲高喝:「恭迎明主!」
……
滴水成冰的漫長冬季終於漸漸過去,但大齊卻終究未能迎來天佑四年的春季。
在都城中第一棵嫩芽破土的時候,國祚綿延了四百餘年的大齊已經連同它曾被萬邦朝拜的輝煌歷史一起,被永遠埋葬在了厚厚的黃土之下。
廢土上新生的王朝國號為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