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高大的男人從街角陰影中轉了出來。
他體態雄壯,可臉上卻帶著個粉面桃腮的女子面具,手裡還捏著幾根尾端系著絲線的精鐵長針,約莫半尺長,尖而細,在風燈下閃著污濁的光,一搭眼便知道是淬過毒的。
先前那刺客少年借著燈火與雷閃將對方這副尊容看了個清楚,不由驚愕睜大了眼睛。
面具人得意地笑了一聲。
刺客少年在他的笑聲中愈發驚訝了,真誠地感慨道:「我聽說京城居大不易,還以為是騙人的,可原來……竟已經艱難到連綉娘都要自個兒上街招攬生意了嗎?」
面具人步子一頓,身形僵住。
阿玉卻笑不出來。
今夜遇上的都好似是殺人越貨的行家,無論哪個身手都遠勝過他那點三腳貓功夫,他根本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況此時肩上漸沉,容祈似乎已然難以維持清醒。
他帶著容祈謹慎地後退,連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驚擾了面前對峙的兩個惡客。
可惜面具人在一僵之後就察覺刺客少年無意插手,立刻再次步步緊逼了上來,還特意如貓戲鼠般將手裡的幾根長針擺弄的上下翻飛。
阿玉不敢錯眼地緊盯著針尖的暗芒,空著的一隻手卻暗自向側後方摸過去搜尋退路,那面具人看出他的打算,冷笑一聲,一根毒針倏地脫手而出,阿玉驚得汗毛豎起,慌忙抱著容祈撲向一旁。
毒針擦過他的胳膊,狠狠釘在了一旁槐樹上。
在旁看戲的刺客少年抬手拍了拍蒙面的黑布,無趣至極地打了個哈欠。
阿玉差點氣得厥過去。
可他實在沒有空閑在那少年身上分神,面具人的毒針將他逼得狼狽極了,雷閃陣陣,電光映在穠麗的面具上,在他眼中如同勾魂的厲鬼。
終於,他腳下一滑,被侯府門前的台階絆得一個踉蹌,結結實實摔倒在地。
同一時刻,面具人也逼近到了眼前。
阿玉胸口急促起伏著,目光鎖死了泛起幽光的針尖,雙手緊緊抱著容祈的肩膀,將他徒勞護在身下。
容祈背靠著被雨水洗刷得冰冷的朱門,微微抬起了眼,阿玉動作太重,手指都快要摳進他的傷口裡了,疼痛讓他短暫地回了神。
雖然看不清周遭,但他還是極快地判斷出了事態,雙唇翕動,輕聲在阿玉耳邊說了句什麼。
阿玉全身驟然僵住,不敢置信地回過頭。
也不知什麼原因,一旁的刺客少年被他這個眼神看得一激靈,頓覺不妙。還沒等他有所動作,只聽滾滾雷聲中,阿玉嘶聲大叫:「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能白白打傷我們!」
刺客少年:「……」
他娘的!
面具人也愣了下,隨後就大笑起來:「小崽子,死到臨頭還做——」
最後一個「夢」字剛發了半個音,卻聽身後一道勁風襲來,他慌忙閃身躲開,漆黑的精鋼刀鞘「篤」地楔入朱門數寸,懸空的部分在巨大的力道中嗡鳴震顫。
「你——!」
面具人大驚。
刺客少年手中倒提長刀,歪頭又打了個哈欠:「他說得倒也沒錯,我傷錯了人,便得還清這個人情。」
面具人簡直要瘋。
他心下發沉,餘光又瞥向楔入門板的刀鞘,自忖只這一手便要勝過自己,稍作權衡,便識時務地退開來,陰陽怪氣笑道:「在下是個買賣人,既然小兄弟如此說了,那這次生意不做也罷。」
說完,向後飛快地掠開,不過須臾,一身黑衣的背影便完全融入了雨夜之中。
刺客少年摸摸下巴:「生意人哪?」
阿玉死裡逃生,全身發抖,卻也滿腔怒火:「不要臉!天子腳下,居然也有這般……」
刺客少年像是根本不知道那是個受雇的殺手似的,一本正經地接道:「我就說嘛,果然是個上街攬生意的綉娘。」
阿玉:「……啥?!」
這人出門莫不是忘帶腦子了吧?
刺客少年笑了笑,抬手輕輕鬆鬆地把門板上的的刀鞘拔了下來,系回腰間:「走吧,我送你們進去。」
阿玉狐疑地盯著他,就差把「你有這麼好心?」這句話寫在臉上了。
刺客少年不以為意道:「你家郎君不是說了嗎,我錯傷了你們倆,剛打跑了那個綉娘算清了一半的賬,現在趁早把另一半清了好回家過年。」
阿玉這才滿肚子一言難盡地開了門。
一見門內景象,他便是一怔,後知後覺悟出了幾分對方的意思。
靖安侯府已荒蕪了十幾年,遠觀雖草木葳蕤,入內卻只見滿目荒涼。
苔痕入瓦,野草沒膝,偶爾還能聽聞草中窸窣響動,像是有不知名的小動物在其間穿梭。人在其中只覺如臨荒冢,沉沉夜色中居然找不到一盞燈火,留在府中的幾名老僕也不見蹤影,無論哪個方向都是鬼影似的重樓高閣,根本辨不出前路。
阿玉不用細想也知道,這根本不是他自己能處理得了的局面。
何況容祈的狀況也很糟糕,方才指點完那一句救命之言後,就立刻又暈了過去,此時仍靠坐在門口,肩背上傷口猙獰,血隨著雨水在淺色的大氅上暈開,而除了這片刺眼的血跡,他渾身上下就只剩下了慘淡的黑白兩色,簡直像是張浸了水的單薄紙片。
刺客瞧見阿玉面上掩不住的惶恐,想了想,伸手道:「裡面進不了馬車,你拿上東西先走,我抱他進去。」
說著,便抓住容祈一邊手臂繞過自己的脖子,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果真跟紙片似的,沒有二兩沉。
阿玉被侯府中的滿目衰敗驚得沒了主意,木然地抓起行李走了幾步,才想起來不對,回頭商量:「郎君背上有傷,你能不能背著他……」
沒等他說完,刺客就哂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他萬一從背後捅我一刀呢。」
阿玉:「……」
那刺客少年也不知在侯府附近踩了幾趟點了,對其中構造瞭若指掌,暗夜中曲折難辨的路徑由他指點著,不過三轉兩轉,眼前便豁然開朗。
宅邸深處,四周依舊不見人影,但迎面卻顯露出一座白牆黛瓦的整潔院落,與其他地方不同,此處地面野草剛剛冒出嫩芽,似乎一兩天之內還被人維護打掃過,院中有座小小的三層樓閣,門前懸著幽弱燈盞,在雨里悠悠搖晃,只是被院牆和假山石遮掩住了,所以在外才不得見。
「這是……」阿玉望著樓上匾額,眉頭蹙起。
刺客看他一眼,讀出了那兩個字:「繭樓。」
說完,又評價道:「名字真怪。」
然而再怪也得進,整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靖安侯府中,就只有此處還能住人。
刺客單腳踢開大門,大剌剌走了進去。
小樓一層面闊三間,除去一邊隔出一間用作梳洗更衣,別處只用帳幔竹簾分隔,屋子裡除了矮几坐具,便是些琴棋等物。
刺客眼風掃過,嫌棄道:「附庸風雅!」
阿玉心頭焦慮不安,差點就要脫口反駁,但一抬眼卻見刺客已經越過他,踩著樓梯往上走了。
二樓因有外面的挑台與欄杆,整體要比下層小上一圈,此層依舊不是卧房,除了一張臨窗的坐榻,別處大多是簡牘書卷。
刺客又張開了那張貓嫌狗不待見的嘴,陰陽怪氣地嘲弄:「竟還不少孤本,那滅門的殺神真沒少搜羅。可惜死得早,白攢了這麼多好東西!」
阿玉:「……」這人怎麼就沒生成個啞巴?
三樓才是正經住人的地方。
這一層依舊開闊,中間仍用竹簾、屏風分隔,內里半邊擺著張掩在天青色紗帳後面的矮床,十分整潔素雅,床前又放著把琴,可惜疏於保養,絲弦已朽斷了大半,琴身也已經塌腰變形,恐怕只能劈來燒火了。
刺客一以貫之地嘴賤道:「你快去院子里抓只野雞來,用這爛木頭燒了,正好湊一副焚琴煮鶴。」
阿玉終於被他氣成了一隻蛤蟆。
刺客在阿玉憤怒的瞪視下不慌不忙地繞過古琴,彎腰把容祈放到了**,拍拍手:「好了,人情還清,咱們銷賬了。」
阿玉沒空搭理這些廢話,趕緊過去查看容祈的狀況。
可還沒等刺客走下樓,他就忽然「哎」了一聲:「等等!」
刺客站住腳,斜倚在樓梯欄杆上回頭懶洋洋道:「你還有事?」
阿玉一噎,不自覺就有點赧然,他自然知道對面的人兩刻之前還想要自家郎君性命,但比起那個更要命的面具殺手……
他心中掙扎一番,終於還是問道:「你能留下來么?」
「啊?」刺客掏掏耳朵,莫名其妙道,「深更半夜邀我留宿,你這是……莫非是對我一見傾心了?」
他不可思議地隔著蒙面布巾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竟有如此魅力?」
阿玉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大怒地跳起來:「你要不要臉!」
刺客哈哈大笑,不逗他了:「你擔心那殺手再折回來?」
阿玉臉上怒容定住,稚嫩的眉眼間流露出重重憂色:「你……留到明天早上好不好……」
刺客望著這剛被他揍過一頓的小少年,良久,眼中笑意漸漸收了起來:「你就這麼信我?」
阿玉一愣。
刺客不笑的時候,身上彷彿又染上了夜雨的寒意,嗓音也透出一股令人不適的涼薄:「我記得我說過,我與你們的賬已經清了。」
說完,便轉身踏上了樓梯。
阿玉攥著藥瓶,慌忙追上幾步:「算我雇你——」
話未說完,刺客霍然轉頭,漂亮的桃花眼中浮起毫不掩飾的嘲弄:「容瀟是我的殺父仇人,你卻要雇我保護他的兒子?」
阿玉猛吸一口涼氣,像是被人釘在了原地。
見他這副呆愣的模樣,刺客周身咄咄逼人的氣勢緩和幾分,低聲嗤道:「你這小傻子,實心實意為人拚命,原來竟連主家是什麼人都不知道!」說完,斜瞥了一眼**。
阿玉想要爭辯,但順著他的目光瞧見一旁床榻上的情形,頓時忘了詞。
燈光黯淡,火苗被窗縫漏進的風擾動,撲朔不住,容祈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掙扎著要坐起身,可剛一動,傷口便又開始流血。
阿玉驚慌失措地撲上前去:「郎君!」
容祈勉強笑了笑,聲音虛弱:「無礙。」
他生得極好,即便病中憔悴也未令容貌失色半分,昏暗燈光下,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讓人無端聯想到在剎那盛放又須臾凋零的幽夜曇花。
刺客挑眉想,若是昔日李夫人生得如此模樣,大約便不會在死前掩面不肯讓帝王一顧了。
這一走神,離去的動作便慢了一步。
容祈已借著阿玉攙扶的力道坐起了身,他低低咳嗽幾聲,目光渙散的雙眸慢慢轉向刺客所在的方向,輕聲問:「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閣下今日放過我,就不怕將來後悔么?」
——哦,這居然是個找死的。
刺客便不急著離開了,反而慢悠悠地往回走了幾步:「容瀟害死我爹的時候,你怕是還穿開襠褲呢,我殺你做什麼。」頓了頓,又半真半假道:「何況你這耗子比人多的破地方,我若改變主意,什麼時候不能來?」
這話雖聽不出真假,但阿玉仍被嚇得一激靈,未及說話,手背就被容祈輕輕按住,他搖了搖頭,平靜地微笑道:「閣下固然身手了得,只可惜容某卻等不了太久了。」
「等不了太久?」刺客琢磨了下,品味出了幾分不祥之意,奇道,「你要死了?」
他走上前去,好奇地捏住容祈一隻手腕,片刻後神色微凜:「你中毒了?!」他打量稀罕物件似的,視線在容祈臉上逡巡了幾圈:「沉痾日久,如今臟腑毀傷,經脈枯竭……嗯,沒錯,再這麼耗下去,你是快要死了。」
容祈二十年來喝的葯比吃的飯還多,自知這輩子大約與壽終正寢沒什麼緣分,但還是頭一次聽人這般毫不掩飾地說出「你要死了」,面上不禁浮起一絲無奈,低聲自嘲道:「許多人說,大約是先父造殺孽太重,報應到了我身上。」
刺客捏在他腕脈上的手指頓了下,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報應?難道上天也欺軟怕硬,沒有膽子報復容瀟,便來遷怒無辜么!」
容祈怔了怔,表情有些恍惚,喃喃重複:「……無辜?」
他忽然失笑出聲:「我無辜?」
窗外又是一聲驚雷,床邊燈火驀地跳躍了一下。或許正是燈光閃爍的緣故,容祈始終柔和平緩的神色在這一刻微妙地顯露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鋒芒,像是柔滑的絲綢突然被針尖挑破。
但還沒等這種異樣神色變得清晰起來,他就垂眸低下了頭,昏暗的燈光映在溫潤低斂的眉目間,又是一派祥和。
刺客便沒察覺這一瞬間的怪異,他鬆開手,抱著刀居高臨下地瞧著容祈,納罕道:「不然呢?莫非你天賦異稟,在娘胎里就能攔住容瀟殺人了?」
容祈:「……」
他居然沒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