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來,宮中恩賞流水般送往靖安侯府,太醫來了又回,工匠也開始了修葺與重建的工作,有些心思各異的勛貴與官員更是三天兩頭便派遣晚輩與僕從前來探望,恨不得比給親娘請安還勤快,硬生生把原本門庭寂寂的宅邸鬧騰得仿若東西兩市。
俗話說民不與官爭,日日見到這副車水馬龍的光景,顯然侯府仍舊聖眷正隆,市坊間的老百姓心生畏懼,哪裡還敢直白地說一句靖安侯的壞話。可昔年無數惶惶人心匯成的民怨卻又壓不住,隨著時日漸長,日光照不到的黑賭坊中,便有許多混橫的莊家私開了賭局,專賭那根沒生出一副長壽相的侯府獨苗何時才會與他那死鬼爹一樣一命歸西。
「貴人壽數千秋,這便叫做千秋局。」
昏暗一角,搖曳燈火之下,身裹綺羅的半老女妓吃吃諷笑道,細白的指尖拈起一旁高挑少年冪籬底端垂下的皂紗,正要上挑,卻突然被少年握住手腕。
「小郎君這般猴急,莫不是……」老妓嬌笑到一半,驀地吃痛變了調,「哎喲喲,放開!快放開哪!」
少年剛一鬆手,老妓便狗攆著似的跳了起來,連連退出去半丈遠,好容易才把豎起的兩道細眉垂下來,咬唇嗔道:「你這小郎君,怎的這般不解風情——瞧瞧,奴的手腕子都讓你捏紅了!」
頭戴冪籬的少年卻懶懶笑道:「哦?是我的過錯了,竟不知姐姐你肌膚如此吹彈可破。」
他說著,傾身又往面前賭桌上壓了些銀兩。
老妓愣了愣,一是竟分不出他這話是在調笑還是譏諷。
少年已在此處賭坊混了幾天,不賭別的,只賭大小,他那耳朵像是成了精,無論骰子在盅里如何晃動,十回里少說也有九回能聽准,險些讓莊家輸掉褲子,若不是十來個大漢也打不過他一人一刀,怕是他早讓人給拆成幾包扔進了污水溝里。
果然,這次一開,圍觀的眾人見是大,立即又鬨笑起來。
少年聽到起鬨的聲音,隔著皂紗露出了絲模糊的笑容,從贏來的金銀里揀了不大不小的一塊出來,拋給老妓,不等她喜出望外地感謝,便隨口問:「你們這千秋局,押著現銀賭那位容侯爺什麼時候死,可萬一他真活了個千秋綿長呢?到時候賭注經年累月積在這裡,你們這到底算是賭坊還是錢莊?」
誰料這話一出,旁邊先有人笑了:「聽小兄弟口音不是京中人氏,也難怪不知,近一個月來,除了太醫以外,少說還有二三十個積年的老大夫被請去給那位瞧病了,都說是毒入心肺,就沒有一個人能拍著胸脯保證那位……」
那人說到此處,不自覺地住了口,謹慎地左右瞧了瞧,神情在閃爍的燈火下竟顯出了幾分詭異:「嘿嘿,今年中元節上,也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給他燒上幾張紙!」
中元節?
戴著冪籬的少年算了算時日,奇道:「那不就是只有三個月了?」又喃喃道:「不至於吧,天京上都,怎的全是庸醫……」
旁邊那人狐疑地瞅他一眼,但隔著皂紗,實在分辨不清他神色,待要再湊近些觀看,卻見少年從面前堆成小山的金銀中揀了一鞶囊,隨後把剩下的往前一推,口中道:「不賭了,無趣。」說完,起身便走。
喧鬧的賭坊中倏然安靜了片刻。
一息未過,早沒人在意方才的話題,臨近處的賭客與陪客的女妓像是一起發了瘋,各自一躍而起,餓狼撲食般撲向留在賭桌上的剩銀,霎時間鬧騰得雞飛狗跳,驚呼尖叫與脂香汗臭絞纏成一團,烏煙瘴氣之中竟無人留意那冪籬帶刀的少年究竟走向了哪個方向。
少年留下滿室混亂,自己卻像個飄忽的影子似的從哄搶的人群中穿過,連接出了兩道暗門,最後經過了個滿是漬菜味道的地窖,爬上梯子,支起地窖門左右觀察片刻,這才輕巧地跳了出去。
一門之隔,下面昏暗逼仄,上方驕陽明媚。
那實實在在的「地下」賭坊開在城南,坊名大通,倒是十分吉利,只不過如今比不上數百年前盛世繁華、萬邦來朝,原本京中百餘萬人只剩了半數,隨處可見空宅院,如這般位於城南地勢低處的坊中更是曾被拆了許多樑柱磚石去鞏固城防,如今二十餘年過去,仍舊屋舍凋敝,大半住客都已換成了拖家帶口的野兔碩鼠。
少年施施然出了地窖,在大通坊中七繞八繞,鑽進了一處廢墟中僅存的織滿蛛網的小屋,從冷了許多年的灶膛深處翻出了個藏著的小包袱,拍去浮灰,便背著進了一旁內室之門。
再出門時,他已換了身衣裳,不僅皂紗冪籬不見,粗布黑衣也換成了件銀紅色織錦圓領袍,短短片刻之間便從個混跡市井的遊俠兒搖身一變成了個俊俏貴氣的小郎君。
他滿意地對著夜雨在院中積下的水窪照了照,又聞聞身上確實沒有殘留的漬菜味,這才抬腳出了臨時落腳的小屋。出了坊門,向東走了一段,又向北折去,取的正是靖安侯府私開的大門正對的那條街。
一路上,他腳程極快,只是經過侯府門前時,步子才略頓了頓,似是不經意地偏頭看了一眼那若市的門庭,只見角落之中,當初見過的那個叫做阿玉的小侍從正往袖子里塞一捲紙張,並遮遮掩掩地向對面不知誰家的僕人遞了個沉甸甸的樸素錢袋。
少年不禁面露驚訝,懷疑自己撞見了什麼陰私之事,但只猶豫了一眨眼的工夫,他便又重新邁開了腿。
可就是這極短暫的一個停頓,便被阿玉從人群中捕捉到了。
兩人四目相對,阿玉突然大叫道:「你站住!」
少年一呆。
當初他都把臉蒙成塊黑炭了,這樣居然也能被認出來?
……管他的,站住就有鬼了!
他迅速背過身去,加快腳步。
卻不料阿玉在他身後奮起直追,邊追邊扯著嗓子喊:「再不站住,我可就揭你的底啦!」
這話一出,紅衣少年像是被戳中了死穴一般,身形陡然一僵——去年相助官兵剿匪的事情以訛傳訛,如今頗受說書人青睞,而他也被瞎傳成了個銀槍白馬俠骨柔腸的英俊俠士,聽說近來新生小兒乳名叫阿羅的都多了兩成。
如果在人群中被曝出了身份的話……
他牙疼似的「嘖」了聲,在周遭眾人狐疑的注視下回過頭,一臉生無可戀:「你到底要幹嘛?」
阿玉已趁著這短短時間追了上來,抬手便要去拉花羅,被冷著臉掃了一眼才訕訕縮了手,不忿道:「若不是為了郎君,你以為我愛找你!」
花羅毫無受寵若驚之感,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和他又有什麼干係,難道是他要死了,找人沖喜呢?」
「你!」阿玉大怒,氣得「你」了半天,才惡狠狠道,「你才快要死了!我不管,反正你今天得跟我把話說清楚!」
他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你說郎君的病能治,到底要怎麼治?」
花羅眼中顯出一絲晦暗,敏捷避過他抓來的手,顧左右而言他:「不巧,我今天約了人,再不赴約怕就遲了。」
阿玉動作頓住,狐疑道:「你莫不是騙我吧?」
花羅指了指斜對面的崇義坊的方向,惡劣地齜出一口小白牙:「我約的人是吏部裴尚書。」
裴家宅邸就坐落在崇義坊內,是個從前朝綿延至今的清貴之家,名聲極佳,沒人敢拿他們胡說八道。
這些事阿玉也風聞了不少,又因著一些舊事作祟,對那一家子更是打怵,但他又不甘心就此放棄,踟躕半晌,提議道:「那……要不然這樣,我就在裴府外面等著,你見過了裴尚書之後,再來見我家郎君!」
聽到這話,花羅反倒一愣,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瞅了好幾眼,把人盯得快要奓了毛,才失笑道:「我還真沒說錯,你就是個小傻子!」
阿玉正要反駁,卻見花羅忽然正了神色:「我聽說你們一直在查我爹的事,如今告訴你也無妨,『花羅』是我行走江湖的名字,我原本姓裴,就是崇義坊裴家的裴。」
「啊?!」
話音剛落,阿玉就雷劈了一般呆在了原地。
這些日子他被容祈押著背了無數京中舊事秘辛,自然知道——裴尚書的親弟弟,當初任刑部郎中的裴素裴二郎,就是被先靖安侯容瀟親手推下高樓害死的。
而那位裴郎中,十六歲被點中探花,年少才高,俊雅溫文,更曾懷抱掃盡天下冤獄的抱負,數年間便憑功從主事升遷至刑部郎中,大梁立國之後愈發大放異彩,短短時間中,僅以一己之力便複核清查出了上百錯案,幾被視作前唐狄公在世,堪稱京中百姓心頭的白月光、硃砂痣。
可這樣謫仙人一樣的人物,只活了二十二歲。
至今仍有許多老人對此唏噓不已。
阿玉也從沒想過花羅口中的殺父之仇指的居然是這一樁舊案。
巧合如此,卻還不止如此……
阿玉心頭一片混亂,待到終於回過神來,只見四周只剩下了一群群送禮探病或是趁機打探聖意之人,已連花羅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不知為何,明明被簇擁在人群之中,阿玉心裡卻忽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蕭瑟恐慌之感。
「阿玉兄弟……」有送禮的人見機湊上前來。
阿玉卻沒理他,緊緊抿住嘴唇,猛地甩開那些不知真心還是假意過來安慰的人,轉身踉踉蹌蹌地沖回了靖安侯府的朱門之中。
矗立數百年的老宅,即便數度修葺,風霜與歲月的痕迹仍早已刻入了每一處磚石草木,老梅的虯枝斜鋪下來,絆住了人向前疾沖的腳步,阿玉發泄般一次次用力撥開橫生的枝葉,可步子卻還是變得越來越緩。
終於,他完全停了下來,站在一棵樹下獃獃地愣了半晌,忽然蹲下身捂住了臉。
這些天里,京中有名有姓的大夫他們早已見了個遍,字斟句酌、迂迴婉轉的說辭背後全都透著藥石罔醫幾個冷冰冰的大字,只除了那個雷雨夜中驚鴻一現的少年刺客……
可誰又能想到,這唯一一個能夠將他的郎君從閻王殿前拉回人間的人,竟然是與他們不共戴天的裴家的後人。
那並不只是殺父之仇啊……裴素的死橫在兩家之間,已經足夠讓人絕望,更何況,還有前朝末年縱橫聯絡的無數血債。
或者說,自從當年裴氏帝師一頭在宣政殿撞碎了那顆花白頭顱開始,兩家的恩怨就再也解不開了。
阿玉怔忪地想,這或許真的就是命吧。
然而……憑什麼?
他實在忍不住開始懷疑,是不是老天也是個偏心眼,不然的話,憑什麼世上有的人可以紈絝膏粱、一生恣意無憂,可還有的人卻註定要活得如此苦不堪言,就連最後遇上的這一點希望,都只能化為泡影。
朝堂攻訐,排除異己,確實冷酷血腥,可那些舊事早已過去了二十餘年,他的郎君又做錯了什麼呢……
這念頭一出,阿玉頓覺胸中如同刀絞,疼得喘不上氣來,眼淚也不知不覺地順著指縫往外涌。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來。
「這是怎麼了?」
容祈倚著竹杖,抬手揉了揉他的發頂,輕笑道:「難道外面的人捨不得禮物,又從你手裡討回去了不成?」
阿玉愣了愣,仰頭看向容祈依舊蒼白的病容,心頭一酸,「哇」的一聲號啕起來。
「郎君,」他抓住容祈的衣袖,大哭道,「我把阿羅給弄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