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丐的住處不在城南破廟,也不在胡商遺留的空宅,而是在城東南一處荒廢的地窖里。
因此地尚可遮風擋雨,且冬暖夏涼,這幾年便有不少無家可歸者躲進來苟延殘喘,難得是個地頭蛇還沒收編的堂口。
地窖十分狹小破舊,搖搖欲墜,若是哪天塌了方,都不用往外刨人,旁邊插根木板直接便能當墳頭,便是沒塌,裡面也黑漆漆的,連人都看不清楚。
「所以,他們還是在我找過去之後,才發現丟了個老乞丐。」
花羅換回原本裝束,回了寧王府,屈膝坐在榻上,拿棋譜當扇子給自己扇風:「我聽他們的描述,失蹤的應當就是湖中死者無疑了,地窖里有一人承認,大約兩月前他與死者一同分了一包撿來的舊衣,他拿了衣裳,死者取了鞋子——就是咱們見到的那雙。」
周檀眼神一亮:「師妹可打探到了死者姓名生平?」
花羅頷首:「那老丐人稱柳二,據說有些武安州口音,經我暗中查訪,最初見到他的人可追溯到兩年前,當時他似乎剛剛進京,雖無從得知更久之前的事情,但七年前武安州鼠疫死傷無數,此後許多人畏懼病疫,逃難流散各地,柳二輾轉流落京中或許也與此有關——當然,時間上差得太久,這也只是猜測,並無實證。」
「柳二年近七旬,已甚是老邁,同時性情怯弱和軟,從未與人有過齟齬,反倒有數名乞丐受過他的照拂,至今仍感念其善舉,因此他出事並不像是死於乞丐之間爭鬥。」
「而在失蹤前最後見到他的共有十來人,先是同樣寄身地窖的一名乞丐,時間是昨日下午,當時柳二從地窖出來,正沿著朱雀街東第二街向北走,似是要去東市附近又或是官宦聚居的幾坊討飯,我沿途詢問,有幾戶臨近坊門的商鋪也對臉上有紅色胎記的老丐有印象,但線索最後截斷於親仁坊附近,有六人證明柳二進坊後,直至日落宵禁也並未從任何一門出來,此後便再無人知曉他的去向。」
「親仁坊?」周檀被這個名稱激得頭皮發麻,「那豈不是……」
他閉了嘴,擔憂地往正在昏睡的容祈臉上多看了一眼。
親仁坊地方雖大,但住在裡面的人家卻不多,靖安侯府佔了西南的一小片,剩下東北角住的是位守寡的「遠房」大長公主——她算是新皇的堂姑姑,昔年父親與丈夫隨先帝起事,為護百姓先後戰死,而她本人一日之內喪父喪夫,卻半句也未怨天尤人,聽聞噩耗,直接拎著丈夫留下的染血長槍就上了戰場,幾番出生入死,立下赫赫功勛,最後新帝開國,她便被破例封了長公主,如今可以算是整個大梁最有分量的寡婦之一。
兩代帝王都十分敬重這位「破格提拔」的公主,先帝的五色令牌,其中赤色的紅玉令就在她手中,危急時可憑令調動金吾衛與京郊兵馬,除了「見之如見朕躬」的玄玉令,便屬她手中這玩意最尊貴了,可見聖眷之隆。
除了這兩家,剩下的便是幾處高牆環繞、大門緊鎖的空宅。
有人信誓旦旦老丐柳二進了親仁坊再沒出來過,如此一來便有趣了。
世人才不會考慮是否有賊人潛入空宅院殺人作惡,相反的,他們只會想——坊中只有兩戶人家,那麼讓老乞丐有進無出的殺人兇手自然也只會在這兩家之中。
而偏偏這兩家裡,一家是滿門忠烈,連看門下人都潔身自好的范陽大長公主,另一家卻是忘恩負義、雙手血腥的靖安侯容瀟生出來的壞種,相比之下,誰能幹出殺人放火遭天譴的事情,可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周檀有心想要替容祈解釋幾句,擔保他絕不會做出此等惡事,可轉念想起裴容兩家的宿怨,又覺得怎麼說,都像是狡辯。
卻沒想到花羅聞言只是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想了想:「殿下,你說那殺人兇手到底是湊巧隨便找了個空地作案,還是專門來算計他的?」
周檀一怔:「師妹不懷疑這事是阿祈讓人……」
「哧——」
花羅沒忍住樂了:「除了宮裡給他精挑細選的侍衛僕婢以外,他家剩下那仨瓜倆棗里,能剩下一條胳膊外帶半截八十歲的老寒腿的都算是健全人了!連五體投地的材料都湊不齊,靠什麼殺人越貨?求神拜佛扎紙人嗎?」
周檀沉默一瞬。
他居然有點分不清花羅這是在幫容祈開脫還是在罵他。
也沒等他細想,花羅又嗤了聲:「親仁坊里空得都長兔子了,隨便找個地方一板磚拍死了那老乞丐,往僻靜處一藏,最後趁夜偷運出去,有誰能知道!」
周檀聽得腦仁疼,再想起逼問南城乞丐堂口的事情,不禁意有所指道:「師妹說起作姦犯科之事,倒是比我這個大理寺卿還要頭頭是道。」
花羅:「……」
她哽了下,哼笑起來:「殿下沒聽說過我銀槍白馬單挑匪寨的話本子嗎?若是您親手把幾個山匪頭子串成一串審上兩宿,我包您也跟我似的,再聽什麼殺人放火的破事都不新鮮了!」
周檀:「……」
何苦嘴欠,惹這倒霉玩意說話。
可她雖看得清楚,世人卻對此一無所知。
也不知是哪處透了風聲,在周檀將死者身份通知了大理寺諸人之後,沒過上兩天,此事就連巷尾納涼的老嫗都津津樂道了起來。
——要不怎麼說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呢,新回京的那個靖安侯和他爹真是一模一樣!天可憐見,有個七十多歲的老乞丐不知怎的得罪了他,竟被拖進府中活活打死,又扔進了城外抱月湖裡,讓魚啃得都不成樣子了,連具全屍都沒留下來,可真是作孽喲!
一傳十十傳百,彷彿靖安侯親自抄著榔頭菜刀打死人的時候,他們都在旁圍觀叫好了似的。
容祈一連病了好幾天,人也一直半昏半醒地折騰著,連約好去見李孝文都沒能成行,等他終於清醒過來,聽到了這個消息的時候,流言已經完全剎不住了。他本來就高燒未退,一時急怒攻心,連夜便趕場子似的咳了三回血,差點沒直接辦喪事。
花羅深夜偷偷溜達過去的時候,第四場剛落幕,阿玉愣愣地坐在床前,臉都哭腫了一圈,旁邊還有個獨臂單腿、老得像是截枯樹杈的老僕,殘臂下拄著一根比他還嫩幾分的木拐杖,正在洗浸透了血的布巾。
聽見窗戶響,老僕警惕地望過去,見到花羅,先是一愣,隨後低頭行了個禮,篤篤篤地退了下去。
花羅從窗口跳進來,四下一瞧:「哎,哭包,去給我弄點吃的,我和你家郎君說幾句話。」
等阿玉抽抽噎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她才坐到床邊,捏著容祈的手腕探了探脈象,驚訝道:「至於嗎你!」
容祈面色慘淡,看著出氣比進氣多,聲音也幾不可聞:「怪我不孝,讓阿爹在九泉之下又添罵名……」
他半闔著眼躺在**,昏黃的燈光下,被子底下幾乎看不出什麼起伏,只能瞧見肩頭的骨頭單薄地支楞著,看著瘦得可憐。花羅盯著他瞧了一會,中了邪似的,無端又想起小時候從大雨里撿回來的那隻小雞崽了,心裡便不由一軟,取了銀針出來:「別動,忍一下。」
她自稱不會治病其實並不是謙虛,但說來湊巧,唯獨銀針拔毒和溫養經脈兩樣是自小練到大的手藝,效果十分立竿見影。剛扎了幾針,容祈便覺喉嚨發癢,不自覺地咳嗽了幾聲,又吐了口淤血出來,胸口頓時鬆快了不少。
他剛想道謝,花羅卻按住他的肩膀:「說了別動。」
她又從鞶囊中取出了十數個細小的絨條,上面清苦濃郁的葯香見風即散,極快地盈滿了床帳內部,花羅將這些浸過不知名葯汁的絨條捻在留置的針尾,艾灸似的挨個點燃。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容祈發覺聞著那股葯香,一向冰冷的手腳似乎都漸漸生出了些暖意,久違了的困意也開始如潮水般輕柔地襲來。他偏過頭,嘴唇微微動了下,花羅卻抬手蒙住了他的雙眼:「少廢話,先睡一會,等會我叫你。」
沒多久,阿玉便回來了,瞧見容祈無聲無息地閉著眼睛,先是大駭,但隨即發現他只是安穩睡著了,便又是一陣狂喜,用手捂著嘴躡手躡腳地蹭到床前,喉嚨里擠出微不可察的一點氣聲:「郎君真的歇下了?」
花羅不知道他神神叨叨個什麼勁,單手慢慢地捻動著葯灸的銀針,皺眉道:「怎麼,他睡了就沒人管你上房揭瓦了?居然樂成這樣。」
阿玉少見地沒和她打嘴仗,笑過了,眼淚又撲簌簌地往下掉。
容祈其實沒睡多久,滿打滿算也不到兩個時辰,四更天剛過不久就被花羅喚醒了,但即使如此,氣色也好了許多,而阿玉再看花羅的表情便一反常態地像是瞧見死了好幾年的親娘,孺慕得讓她頭髮都豎起來了。
容祈見狀不由失笑,讓阿玉先下樓休息,而後才輕聲說:「小孩兒心性,讓你見笑了。」
花羅撇撇嘴,搓了搓胳膊:「你家這小東西熱情起來可真夠瘮人的。」
評價了一句,她便將話題轉回:「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入夜時阿玉哭唧唧地跑來我家,說你吐了半床血,求我趕緊來救你的命,我伯父一聽就氣炸了,拿我當家賊審了半晚上!嗨呀我可真是被你們坑死了!」
容祈完全不知道這段故事,當即便要起身致歉,花羅翻了個白眼按住他:「算了,反正我已經把黑鍋甩給寧王殿下了,讓我伯父去嘮叨他吧!」
容祈:「……」
雖然對不起周檀,但……這些年過來,他也應該習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