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兩人都是一愣。
只見容祈屈指在掌心輕輕敲了幾下,慢慢說道:「確實如裴二娘子所言,空宅殺人藏屍,偷運屍體出城,拋屍抱月湖,就行兇殺人與引發恐慌、流言來說,這三件事就已經足夠,中途將屍體拖入湖畔深林實屬節外生枝。唯一能夠解釋兇手為何要多此一舉的,也正是在柳二之死一事上唯一缺少的環節,即兇手是何時、又為何剝去了他的麵皮……」
他剛說了幾句話,又是一陣劇烈咳嗽,花羅立刻抬手按住他背上幾處穴位慢慢揉著,口中卻問:「你懷疑兇手移屍林中是為了剝皮?可是為何不早做,非要在拋屍前臨時起意,不僅連趁手的工具都沒有,甚至還倉促到連柳二的一隻鞋掉在了地上都沒發覺?」
容祈好半天才緩過氣來,無奈地一笑:「我知道,這整件事似乎都說不通。」
裴少陵頷首不語。
確實,殺一個風燭殘年又身無長物的老乞丐就夠古怪了。
特意在空宅中殺他,卻又大費周章運屍抱月湖更加古怪。
中途突發奇想要剝了屍體的臉皮是第三怪。
而在很可能是給屍體剝皮之地的深林中與其他人爭執,還牽連進了個女人,便愈發古怪得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花羅倒是能解釋其中一點。譬如,兇手特意選擇了親仁坊的空宅,恐怕就是專門為了給這位侃侃而談的小侯爺添堵的。
但容祈卻像是把這些猜想忘了個乾乾淨淨,眉宇輕揚:「這樣,我姑且一言,各位也姑且一聽,算作拋磚引玉——」
連同仵作在內的幾人全都看過來。
便聽這一個時辰前才走馬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說道:「你我只覺兇手行為前後矛盾重重,分明是預謀殺人,卻又一時一個念頭,頗為不可理喻,可對?」
「但如果反過來想呢?裴二娘子所言十分有理,兇手中有在前與柳二正面博斗者,也有背後下毒手偷襲者,推此及彼,如果那些前後矛盾的做法也如殺人手段一般,並非出自同一人的主張,又會如何?」
「柳二既然還有搏鬥之力,就證明並未被打暈,而他也並未呼救,可見應當是主動或被騙入荒宅,既如此,比起騙他進入空宅,兇手為何不直接將柳二騙到城外殺之,免去運屍出城時遭遇查驗的風險?」
接連三句問話之後,他淡淡笑道:「可只要將這種種不合理依次拆解開來,便會發現,或許最初,兇手本就想要找一高牆深院無人入內的荒宅殺人拋屍。」
花羅倏地瞥了容祈一眼,見他百忙之中抽空回了個無辜的眼神,便知道他是真的沒打算把可能有人陷害他的事抖落出來。
容祈繼續說:「但搏鬥之際,第二人或是與前一人約好,又或是臨時起意出手從背後偷襲,此人生性陰毒,或許想要趁機借用柳二的屍身再做件一石二鳥之事,於是打點好了路線,趁宵禁前又或是清晨城門剛開時運屍出城,準備投入抱月湖,在端午當日製造混亂。」
聽到此處,裴少陵也漸漸明白了他的思路,接道:「而剛到湖邊,此事又被第三人發現了,比起前兩人的粗疏與狠毒,此人更加縝密謹慎,又或別有忌憚,所以堅持要毀去柳二顏面、阻礙官府查明死者身份,於是幾人臨時轉至林中剝皮毀屍,之後才投屍入水。而這三人性格迥異,在毀屍途中,很可能一言不合便發生了內訌,以至於林間多有草木折斷痕迹。」
如此說來,整件事雖然仍古怪,但確實已經變得合理多了。
花羅想了想,最後補充:「考慮到屍體身上腐血瘀斑的位置,兇手應當是清晨出的城。」
容祈點點頭:「若我推測無誤,應當是如此。只不過此番揣測也僅是我一家之言,未必切合實情,案件也可能另有緣故,還望裴少尹莫要受我誤導才是。」
裴少陵卻一彎眉眼,再次露出了那副狐狸笑:「容侯何必自謙,至少目前看來,並沒有其他更合理的推測了。」
又狀似無意地對著一旁的同僚小聲感嘆道:「容侯當真是年少有為,近二十年來,翻遍整個天京城恐怕也找不出能堪媲美之人了啊。」
話音傳入花羅耳中,她腳步未停,卻背對著裴少陵暗暗齜了下牙。
——近二十年里找不到,二十年前倒是有一個,正是花羅那位據稱死在容瀟手裡的親爹。
簡直是當著和尚罵禿驢,也不知道這根人模狗樣的攪屎棍到底要想幹什麼?
見兩人都裝作沒聽見,裴少陵也沒再繼續,又把話題轉回了正事上,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起了官府張榜尋人的結果。
那枚遺失在林間的紅寶石耳墜仍沒有人來認領,京兆府也沒有聽說有任何人曾來報案尋找失蹤人口或者丟失、被盜的首飾,只有金吾衛在受命將金店犁過一遍之後,總算得到了些隱晦線索,可仍然沒能查清前去翻新首飾之人的姓名。
彷彿連受害者的親朋好友都在刻意隱瞞,不想讓人察覺此事似的。
從京兆衙門出來,時間已經近午。
終於擺脫了那位笑得讓人發毛的京兆少尹,花羅忍不住長鬆了一口氣,瞧了瞧天色,邊伸懶腰邊歪頭問:「正好旁邊西市快開市了,我打算去吃個午飯,你去不去?」
容祈倚在車內一角,身上圍著與當下暑熱天氣格格不入的厚密狐裘,手中還捧著個黃銅手爐,卻仍覺骨頭縫裡在往外冒寒氣。他抿唇悶咳幾聲,搖頭婉拒:「多謝裴二娘子相邀,只是我實在無甚胃口。」
花羅「哦」了聲:「那我走啦。」
可下車時,卻不經意地觸碰到了容祈的手指,禁不住一驚,心道:「大熱天的,怎麼能冷成這樣,不是又犯病了吧?」但見他並不像在勉強忍疼的樣子,想了想就明白了:「對了,是那停屍房一屋子冰塊的緣故……」
她便收回腳步,又坐了下去:「算了,反正時間還早,你先把衣裳脫了。」
容祈還在思索案情,猝不及防地聽到這麼句話,不禁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她已傾身湊到了面前,他有點發懵,無意識地向後避了避,把狐裘更掩緊了幾分。
花羅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大笑出聲:「怕什麼,你不是女人衣裳穿多了,真拿自己當小娘子了吧?」
容祈一呆,也發覺自己反應過度,頓時臉色泛紅。
花羅便去扯他的狐裘,嘲笑道:「行啦行啦快放手,又不是沒見過——不對,豈止見過,明明連摸都摸過了,事到如今,大美人你還矜持個什麼勁哪?」
容祈:「……」
你可快閉嘴吧!
然而天不遂人願,花羅難得找到個樂子,才不肯輕易放過他,故意嬉皮笑臉地湊近了,抬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指尖捻了捻:「嘖,真滑,真嫩,果然像個小娘子。」
車中畢竟空間逼仄,容祈避無可避,又怕驚動外面的車夫侍衛,只能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裴二娘!」
可惜花羅一向缺德慣了,容祈越尷尬,她便越開心:「不用叫那麼大聲,我聽見了。哎呀,大美人你這般時時將我的名字掛在嘴邊,莫非是念茲在茲,片刻也忘不掉我?」
「花羅你給我住口!」
容祈難堪得要死,恨不得把耳朵摘下來,見她還在笑,終於腦子一熱,奮力推開她,將那黃銅手爐狠狠砸了過去。
可手爐剛脫手,他心頭就咯噔一下,後悔不迭。
黃銅製物,雖然不算大,可分量卻是實打實的,若砸在人身上,頭破血流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花羅卻渾不在意,一抬手輕輕鬆鬆地抄住,觀他神色,愈發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更加賣力地戳他的痛腳:「不必這般緊張,放心,我便是想要輕薄你,也得先長出那合用的部件呀!」
容祈已經不想聽她還能說出什麼傷風敗俗的渾話了,他從出生到現在還從沒這般丟人過,滿臉通紅地低喝:「你下車!」
見他是真的惱羞成怒了,花羅趕緊從鞶囊里取出銀針來,費了吃奶的力氣才止住笑:「好了好了,你別生氣了,都是誤會,我原本只是怕你發病,打算再給你施一回針,看你嚇的……真不用怕,我保證今兒個絕不劫你回山寨去哈哈哈哈哈哈……」
說著,又忍不住伏桌狂笑起來。
要不是打不過,容祈連殺人滅口的心都有了。
他氣得手指都在哆嗦,卻無計可施,只能眼不見心不煩地把狐裘拉上去蒙住臉,假裝自己死了。
但下一瞬,腰間便一緊,花羅輕而易舉就將他連人帶狐裘一起從角落拖了出來,伸手繞到後面,穩穩捏住了他的後頸。
四目相對,花羅笑嘻嘻地捻了捻另一隻手中的銀針:「你是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容祈羞憤欲死。
一刻之後,花羅收了針,又漫不經心似的觸碰了下容祈的手背,覺出了幾分暖意,轉身抓過衣衫扔給他,翹著二郎腿笑道:「早這樣識時務不就好了,又不是第一回了,害羞什麼呢。」
這句話絕對是故意的。
容祈吃一塹長一智,飛快地把衣裳整理好,不肯再鑽她的圈套,只木著臉道:「裴二娘子醫者仁心,容某謝過。時間不早,閣下還是……」
話還沒說完,就被花羅半拖半拽地扯到了外面。
「好啦,彆氣了,」她拍拍容祈的肩膀,「我請客,帶你去吃點好吃的。」
容祈:「多謝,我不餓。」
花羅毫不介意:「沒事,那我帶你去看點好吃的。」
容祈:「……」
這人到底是怎麼能活這麼大還沒被打死的?
花羅沒聽見回答,回頭髮現他一臉生無可戀,故作驚訝道:「難道是又不舒服了?」
她眼中的促狹之色容祈看得清清楚楚,心知如果自己敢答個「是」,這缺德貨十有八九就又要拿施針來說事,憋了半天,有心想要繼續板著臉,可不知怎麼回事,剛要開口,卻又泄了氣。
他單手捂住臉,破罐子破摔地認了命:「算我怕了你,跟你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