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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密文

所屬書籍: 借君胭脂色

容祈本以為這一夜會輾轉難眠,可實際上卻睡得很沉,連雨打窗欞的無章亂響都沒能驚醒他。

反倒是花羅被雨聲吵得做了一晚上亂七八糟的夢,直到日上三竿從**爬起來時,已經記不起究竟夢到了什麼,卻還殘留下來一腦袋軟軟喚她「花花妹妹」的童聲,攪得她十分沒精打采。

等她去見過裴夫人出來,繞到客房,才發現容祈早已經自己回了密室整理文書。

花羅站在門口瞧著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

有了前一夜的經驗打底,文書整理起來順暢了許多,午時剛過,原本以為要耗去一整天的剩餘文書便見了底。

容祈揉揉酸痛的肩頸,總算想起來花羅了,四處找了找卻不見人影,唯余滿地狼藉,像是剛遭了蝗蟲。

正在此時,頭頂傳來一聲:「小侯爺,查出什麼了?」

容祈步子頓住,皺眉瞧著前方弔死鬼似的從房樑上倒掛下來的花羅:「有幾件事。首先,那天的刺客確實從這口箱子中取走了一些卷宗,按照時間來看,分散在近三十年中。」

花羅驚訝道:「三十年?」

那豈不是要一直追溯到前朝去?

容祈頷首:「我猜,裴尚書謄抄舊年文書,若非是為了掩人耳目,恐怕當年令尊遇害仍不是所有事的開端。」

花羅「嗯」了聲,思忖道:「說起來,咱們兩家的仇怨,也正是從近三十年前開始的呢。」

最初結怨不深,不過是道不同罷了。

可之後的十幾年間,裴家幾條人命接連逝去,鮮血凝成的陰影若隱若現地指向那位生性殘暴的靖安侯,裴容兩家便漸漸連表面上的和平也無法維繫了。

直至今日。

容祈不知想到了什麼,略微失神一瞬,但很快咳嗽了聲,把思緒拉回來:「刺客為了陷害我,沒有燒毀書房,而當日時間有限,他也定然無法仔細翻找書箱,所以,我猜他看到這一箱公文時,應當只是從中胡亂拿取了一些,旨在打亂裴尚書的布置,防止他留下線索。」

花羅深以為然,又贊道:「可惜刺客沒想到,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容祈微微笑了下,沒有反駁,繼續道:「我將記憶中吏部歷年官職調動和考評存檔與箱中公文對比過,篩選出了被刺客隨手抽走的內容,應當總共三十本左右。隨後,我重新整理了一下箱中書冊,得到了這個。」

「是什麼?」

花羅被勾起了興趣,從樑上翻了下來。

遞過來的那疊紙上所有的內容全部依照年份、公文名稱排列分明,除去被刺客抽走的卷宗被空置以外,其餘每一行末端墜著的,都是幾個看不出意義的單字。

她連翻了好幾頁,每一頁都是如此,加起來總共數百字之多。

「是密文?」

容祈點點頭:「應當是,不過現在還看不出其中意義。」

他沉吟了一會,忽然問:「七月初十,這個日子有什麼特殊之處么?」

「七月初十?」花羅愣了愣,「若是五月初十,正是我的生辰,但七月……應當無甚特別吧,你為何問這個?」

容祈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頭看向暗門的方向,良久才低聲說:「那天晚上裴尚書將我推入此地時,曾極匆忙地囑咐過我一句話。」

這件事他過去未曾提過。

「什麼話?」花羅立即追問。

容祈正色道:「暗室七月初十!」

暗室顯然指的就是此處,並無疑義,那麼就只剩下七月初十這個時間點了。

這些日子以來,容祈反覆回想過當日他與裴簡的每一句話,還有對方的每一個表情與動作,而越是回憶當時情狀,他便越疑心裴簡已預感到了自己凶多吉少。

既如此,裴簡又怎麼會在人生最後的時刻隨便說一句無關緊要的廢話!

花羅曾聽容祈大致描述過那一夜的經歷,因此也同樣疑惑,喃喃道:「難道是讓咱們七月初十再來暗室?也不對,這屋子我連牆壁都敲過了,皆無機關夾層,無論何時過來都是一樣,屋子裡除了這兩口箱子,根本就……」

「等等!」她視線滑過紅木書箱旁的另一口箱子,驀地一驚,手指按住懷中那枚裴素年少時慣用的閑章,口中飛快說道,「前朝末年,我爹遊學嶺南時偶感時疫,在苗寨中養病,也因此才遇到我娘。我娘說,當時我爹以為自己熬不過去了,每次清醒過來,便會寫一段家信,等到入秋時身體漸愈,那信已攢了厚厚一疊!」

說到這,兩人都意識到了什麼,同時使力抬起了箱蓋。

在衣物下方,摞著許多字紙,花羅原本想要去拿,可在指尖觸碰到之前,卻又近鄉情怯般頓住了。

容祈目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小心地將那些泛黃脆弱的紙張取出,慢慢翻看起來。

「辛酉年七月初十,」片刻後他抬起頭,「應該就是這個了!」

花羅也已揮去了不必要的多愁善感,問道:「信中寫過什麼特別的內容么?」

容祈搖頭:「沒有,只是尋常家書和病中的感慨與囑託。」

正如他所言,這封唯一一封能與裴簡留下的「七月初十」之語扯上關係的家信除了分量十足以外,並無與其他信件迥異之處。

花羅湊過去也跟著又翻了兩遍,還仔細對照了信末落款處的印章痕迹,再次確定,確實就是她爹早年卧病時所寫,並非他人近年偽造——畢竟裴素過世後,這枚小印就一直隨著他的妻女漂泊江湖,從未再回過都城故地。

她半天也沒想明白其中蹊蹺,再一回頭,卻見容祈已又開始翻閱那些從歷年公文中整理出的謬誤文字了,而他眉心的刻痕也越來越重。

「你發現什麼……」

她剛開了個頭,就忽然聽容祈吩咐道:「阿羅,數一下那封信共有多少頁!」

花羅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即照做,片刻後答道:「恰好六十頁。」

容祈猛地抬起頭來:「那就對上了!」

花羅:「……哈?」

她一臉懵的樣子引得容祈輕笑了聲,但立刻就又嚴肅下來:「公文上皆標有年日,六十年一甲子循環往複,若將干支紀年當作序號,與書信頁數一一對照——」

花羅一驚,深吸口氣:「你念,我來標記!」

容祈道:「甲子年,即為第一頁,『策』字、『寺』字……」

「哎你等等!」花羅反應過來不對了,「這頁里根本沒有這兩個字啊!」

她叼著筆:「你來看,我爹開頭只寫了尋常的問候,那時他剛剛染病,雖然心情尚好,還有心思寫些風景人情,但也不過窗前景緻,與你說的兩字絲毫扯不上干係呀。」

容祈已讀過一遍信,其中字句早印在了腦中,但還是陪著花羅又把信中內容確認了一回。

果然沒有那兩個字,甚至連同音或者同義之字也一樣找不到。

容祈閉目思索了一會,沉吟道:「若非與這些單字相關,那或許與干支一樣只是編號而已……你再試試,第一頁第六字和第十二字。」

花羅依言數了下去:「應該是甘霖的『甘』和草木的『草』……」她說到這,驀地扣住容祈的手腕:「甘草?!」

雖然拼出個藥材名字令人很是摸不著頭腦,但這畢竟是頭一個有意義的詞語,兩人都打點精神,繼續向下查找。

時間一點點過去,但兩人的表情卻如出一轍地全都變得越來越古怪。

把紅木書箱中隱藏的密文全都破譯出來之後,居然是一張冗長而毫無意義的藥方。

花羅雖然只學過經絡和針灸,但與容祈這個長年泡在葯湯里的藥罐子湊在一起,還是各展所長地合計出了個十分靠譜的結論。

這個藥方君臣佐使混亂之極,許多藥材之間藥性還相互衝突,無論得了什麼病,這方子定然都吃不好人,若是運氣足夠倒霉,幾副葯下去直接見閻王也不是沒可能。

花羅盯著藥方琢磨半天,摸摸下巴,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容祈:「如何?」

花羅一本正經道:「莫不是因為這方子太邪性了,我伯父才要把它藏起來吧!」

容祈噎住:「……」

莫生氣,莫生氣,和這混賬東西較真,就是跟自己的命過不去。

見他額角青筋隱隱浮現,臉上卻還強行保持平靜,花羅終於大笑起來:「行了,不逗你了。小侯爺,且不論藥材的藥性,你就沒覺得這藥方子還有哪裡不對?」

容祈沒作聲。

他覺得這玩意哪裡都不對。

花羅便得意洋洋地奚落他:「你還真是從小就養尊處優慣了,我猜,你怕是連熬藥的砂鍋瓦罐有多大都不知道吧!」

容祈仔細回想了下,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反駁。

他是吃了半輩子葯,但熬藥一事向來有旁人代勞,他還真沒親自被煙熏火燎過。聞言琢磨了下,將藥房上各種藥材的劑量加加減減算了一遍,蹙眉不太確定地問:「太多了?」

花羅忍笑點點頭:「能一氣塞進這麼多東西,怕是得用個陶瓮才行。」

容祈聽出她話中揶揄之意,乾咳一聲:「既如此,問題就在如何拆分藥方。那些公文大致分為兩類,分別是官員調動與考課結果,若按此分開……」

若按此分開,原本一整張看似毫無章法的藥方,便恰好被拆成了兩份。

容祈蘸墨落筆,花羅站在他身旁,輕聲念道:「甘草三錢,玄參八錢……」

解開謎題本是件令人愉悅之事,可一副方子念下來,越往後,她面上的笑意卻變得越淺,未過多久,神色已全然凝重了下來。

等到拆出的第二張方子寫完,容祈轉過頭,不期然對上她的眼神,心中一驚,只覺那目光冷得嚇人。

沉默良久之後,花羅指著第一張方子,幽幽道:「這是升腎氣、泄少陰實熱的方子,嚴先生稱此方可解鼠疫。」

「而這一張,我也在嚴先生案上見過,」她又拈起第二張墨跡未乾的紙,語聲愈發沉肅,「容祈,你還記得我與師父在嶺南武安州附近遇到的那對母女么?這就是後來我在嚴師書房偷看到的那份藥方,隻字不差!」

容祈記性極好,聞言立刻想了起來。

花羅說過,她們回山後,嚴先生曾私下為那母女倆的病情做過筆記註解,並且還憂心忡忡了許多天。

他在心中默默回憶花羅對那段筆記的轉述——江南有射工毒蟲……其含沙射人影便病……

按此說法,病人因毒蟲叮咬、疫癘之氣侵入血脈致病,病後常有寒顫發熱、頭痛、頸部或腋下等處腫大的癥狀,有些人皮膚或私密處還會出現壞疽式的傷創,若救治不利,常會因此喪命。

初次聽聞此事時,容祈並未太過在意,但如今將兩張藥方聯繫起來……

他忽然意識到,若忽略壞疽不提,寒顫發熱與頸腋腫塊的癥狀分明就像是——

鼠疫!

一個令人恐懼的念頭陡然在他心中浮現出來。

容祈僵硬地扭頭望向同樣臉色鐵青的花羅,沒有人說話,寂靜的屋子裡只能聽見兩人微微顫抖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花羅輕聲說:「那對母女肯定不是鼠疫,否則我與師父貼身照顧她們數日,不可能全身而退。」

現在的問題只在於,七年前於武安州境內爆發的那場鼠疫中,究竟有多少病人與那對母女一樣。

或者說,七年前肆虐武安州柳溪縣的,真的是鼠疫么?

若不是的話,若當時的疫病只是蚊蟲叮咬所致、而並不會在人與人之間傳播,那麼柳溪怎麼會一個活人都沒有剩下來?

那數目近萬的人命到底是怎麼死的?!

容祈驀地打了個激靈:「柳二……」

若柳二真的來自於七年前大疫過後蕭條凋敝的武安州柳溪縣,那麼一切就都有解釋了。

他並不只是個潦倒的老乞丐,而是從上萬冤魂堆里爬出來、隨時可能將一手將那場天災轉成了人禍的武安州官員們拉下地獄的倖存者!

一個不該存在的倖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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