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越仍舊默默地盯著她。
花羅面上混不吝,心中卻暗自咋舌,沒想到這癱在**的武安州刺史如此油鹽不進。
可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一聲變了調的笑。
梁越面龐扭曲,但嘴角掛著的確實是笑容無疑。他費力地點了點頭,把臉偏到一邊,眼皮上抬。
花羅愣了下,覺得有點看不透這個風中殘燭似的男人了,但很快就按下無關雜念,順著他視線所指的方向找到了一冊書。
她不禁挑挑眉毛,那是冊已被翻得卷了邊的《千字文》。
梁越又開始眨眼了。
花羅不久前剛解密過裴簡留下的密信,此時觸類旁通,會意地按照對方眨眼的次數去尋找對應的頁數和文字。
費了將近一柱香工夫,總算拼出第一句話。
——禮敬我女,助其歸京。
花羅看著那句話,懸在紙上的筆尖倏地一頓。
不是庇佑,不是搭救,而是以禮相待,敬而重之。
這或許是一位父親在垂死之際,能夠為女兒留下的最後的保護了。
她沉默片刻,認真地點點頭:「好。你放心,我決不負所托。」
梁越歪嘴笑了下。
接下來的時間裡,一句又一句的囑託與秘密在紙上拼湊成型。
「外有屬下,名李松君,主不,藏有密信,務必尋之。」
——顯然,「不」應為千字文中沒有的「簿」字,梁越所言之人應當是個叫做李松君的衙門主簿。
「我被逼從賊,不知主使者名字、居處、意圖,惟知其從者眾,在南地尋寶。」
「有大盜傳聞,藏黃金珍寶於高崗,彼欲得之。」
「疑在當年禍毀之縣以南。」
禍毀之縣,毫無疑問就是那場「鼠疫」爆發的柳溪縣。如今那裡應該已是一片廢土,數年無人居住了。
花羅隱約生出一絲疑惑,這究竟是是巧合還是……人為?
她如此想著,便也如此問了。
梁越給她的答案是「其時主官非我,不知」。
花羅想想這位梁刺史正好是那場災禍之後上任的,不知內情倒也正常,但仍不免略感沮喪,正要再問,卻忽然抽了抽鼻子。
「什麼味道?!」她警惕地轉頭盯向暗門的縫隙,那裡正有細細的黑煙鑽進來。
她想起自己片刻前剛說過「一把火」的事情,不由咋舌:「我可真是鐵口直斷哪!以後該改行做算命的!」
嘴裡咕噥著,手上也沒得閑,她抄起桌上茶盞,迎頭往昏睡的梁小娘子臉上潑去,等對方被冷茶澆醒,快速說道:「要你爹性命的人來了,不想死就跟我走!」
說完,垂眼瞥向癱在**的梁越。
梁越正鎮定地望著她們。
梁小娘子撲到床前,抓住父親的手,也不知這父女倆有什麼隱秘的暗語,只見梁越唯一能動的左手小指晃動起來,在對方手心戳戳點點。
片刻後,梁小娘子站起身,眼眶通紅:「父親說,床下有一密道,讓你我從那裡走。」
花羅側身靠在暗門邊上,正在聽外面的動靜,聞言似笑非笑地問:「那外面的人呢?」
梁楨整整衣裙:「火勢已大,他們怕是已活不成了。」
花羅吊起眉梢驚訝地瞅著她,半晌,笑了:「小娘子,我是草莽,可惜卻不是屠夫。」
說完,沉下臉:「背上你爹,躲進地道里等著!」
可她正要推門而出,卻聽梁楨喚道:「等等!」
**也傳來「嗬嗬」聲響。
那是梁越的聲音,自始至終,他都維持著最後的尊嚴,沒有讓人聽到他已然含混難辨的可笑聲音,但此時卻突然破了例。
花羅微訝,就見他那根小指抽了筋似的瘋狂屈伸指點,也不知是要表達什麼意思。
梁楨凝神注視著梁越的動作,最後道:「父親說,他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她奔回床前,順著梁越小指最後指向的方向敲了幾下,床邊暗格彈開,露出裡面的幾份公文似的東西。
花羅隱約明白過來了。
若她剛才直接答應了從床底密道逃生,那麼就要永遠地與這個秘密擦肩而過了——梁越也真是個人物,死到臨頭了居然還在試探她!
花羅又好氣又好笑,抓過那幾份公文信箋往梁楨懷裡一塞:「收好了!」又譏諷梁越:「看見了?寶貝證據在你閨女那呢,你不用擔心我半途把她丟下了!」
梁越歪斜的嘴角往上勾了勾。
密室中黑煙愈濃,似乎火勢已漸漸波及到了這處看似無人的空院子。
花羅啐了聲:「不能再拖了!背上你爹,跟緊我!」
可就在這個時候,梁越卻用盡最後的力氣搖了下頭,而後狠狠一咬牙!
花羅心頭猛地一跳,意識到了什麼,喝道:「攔住你爹!」自己也反身沖向床前。
然而還是太晚了。
梁越藏在牙里的毒物應當與她過去遇到的那些面具殺手們使用的相同,見血封喉,藥石罔醫。
梁楨還沒反應過來,仍保持著一隻手托在她爹脖子下面的姿勢,似乎想把人扶起來,可梁越深深凝視著她的那雙眼睛卻已經開始逐漸渙散,不過幾息光景,就失去了僅剩的神采。
梁楨愣了下,扭頭去看花羅:「我爹他……」
花羅面色沉下,一手抓住她,把她從地上拖起來:「走!」不等梁楨再說話,就猛地拉動機括,從暗門閃身而出。
正如她所料,這裡並不是刺客們重點關照的區域,然而外面大半刺史府已經被籠罩在火光和濃煙之中,這裡陷入火海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花羅卷著梁楨的腰,帶著她從後窗翻出,右手扣在刀柄上,舉目四顧:「外衙無礙,應當很快會有差役趕來救援!」
這也意味著,她們最好也從那邊撤離,才能避免自投羅網、最大限度地保證安全。
院牆外忽然有人影閃過,花羅將梁楨按進草叢,俯身護在她身上,低聲問:「聽到喊殺聲的來處了?有隱蔽的近路通過去么?」
在尚未被烈火淹沒的地方,哭喊與打鬥聲交織在一起,即便隔著大老遠也能清晰聽見。
梁楨仍怔怔的,被又問了一次才反應過來:「我……我知道,我給你帶路!」
一句話說完,雖然還頂著兩隻紅眼圈,但她的聲音已經重新冷靜下來,指著與喊殺聲傳來之處全然不同的一個方向:「從這裡翻牆過去,能繞過對面的湖,也比另一邊的園子里的路好走!」
花羅讚許點頭:「好姑娘!」
她故技重施,帶著梁楨一路摸到對面水岸邊上,找了處臨水假山把她塞進去,隨手薅了根空心葦草:「有人靠近,就悄悄藏進水裡,用這玩意換氣。」
梁楨接過,又忍不住道:「你就這麼去找那些人?」
花羅想了想:「也對,多謝提醒。」說著,從懷裡把蒙面巾摸出來,仔仔細細重新系好。
梁楨眼前發黑:「我不是這個意思……」
花羅回頭沖她笑了笑,眉眼彎如新月:「美人兒別擔心,我答應了要護送你回京呢。」
梁楨:「……」
然後她便瞧見花羅如鬼魅般幾個騰躍,身形就隱沒在了夜色與濃煙之中。
而對於花羅來說,越往前行,哭號聲就越清晰。
刺史府雖然守衛嚴密,但畢竟更多人仍是手無寸鐵的小廝隨從,甚至是更加柔弱的婢女。
火光的映襯下,兩個舉著門閂當木棍的男僕面前,有四五個黑衣、戴女子面具的殺手緩緩逼近。
那兩人淚流滿面,踉蹌後退,口中不停地哀求。
可他們卻絲毫沒有發現,背後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個同樣黑衣面具的矮小殺手。
刀鋒倒映著火焰,彷彿也燃燒了起來,在那兩人喉嚨上輕輕抹過。
鮮血噴濺。
那個最後現身的殺手終於第一次發出了聲音,哈哈大笑起來,嘲弄著至死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的獵物。
花羅剛從牆上翻下來就瞧見了這一幕,眼神驟然變冷。
那些殺手已又踹開了一旁湖畔水榭的門,將躲藏在裡面的幾名婢女拖了出來。
「說!」殺手抓住一個婢女的頭髮,將她提起來,「梁越在哪?」
婢女顯然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能泣不成聲地求饒,那個矮小的殺手大約不耐煩了,陰陽怪氣地冷笑一聲,揚起了手中刀。
婢女被牢牢抓著頭髮,完全動彈不得,只能閉緊眼睛無助地等著刀鋒落下。
但下一刻,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沒有降臨到自己身上,她不由愣住。
「啊——」
幾乎就在同時,一聲鬼哭般的慘嚎突然響起。
婢女不自覺睜眼,只見那隻抓著刀的手臂齊根而斷,就落在她身旁不足三尺之處,而斬落那條胳膊的另一把長刀,則深深楔入了不遠處的樹榦!
她猛吸一口氣。
「誰!」抓著她的殺手將她甩到一邊,警惕地向同伴們靠近,「誰在那裡!」
沒有人回答。
一個殺手謹慎走上前去,準備去拔樹上的刀。
可手還沒碰到刀柄,突然身上一緊,一股大力傳來,將他猛地甩了出去。
那殺手腦袋不偏不倚磕上了假山一角,霎時撞成了只爛西瓜。
直到他屍體滑落倒地,纏在他身上的鉤索才蛇似的緩緩縮了回去。
一個人影從未被火光照亮的樹影中走了出來。
花羅慢慢將垂下的細鋼索重新纏回腕上,又慢慢地將刀從樹上拔出來,這才抬頭,語氣誠懇卻異常森冷:「孟婆湯今日特價,買一送——」
她數了數面前還喘氣的殺手:「買一送四,幾位不喝上一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