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羅說得沒錯,柳溪縣所在的那片台地實在算不上個聚居的好地方,遠看背山面海,離近了卻發現山是荒山高崖,海中浪潮轟鳴,更有終年不止的狂風將飛濺的海水刮向陸地,如今靠海的半邊城池廢墟中,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白花花的鹽粒。
白色的地面,漆黑的礁石,還有灰白斑駁的石屋,這便是柳溪縣所剩的一切了。
城中看不見一個人,甚至連鳥雀蟲獸都難以找到,只有腥澀海風在空寂的街巷中呼嘯穿行。
李松君對眼前的荒涼景象視而不見,輕車熟路地引著幾人進了原本的縣衙。
縣衙居於城北,離海稍遠一些,但也僅僅是稍遠而已,土地同樣在鹽鹼浸得十分貧瘠,上面統共只長出了三四棵歪脖子樹,枝條被風揚起,半死不活地一下下敲打著已然朽壞的窗欞。
李松君當先走進屋子,自然而然地提醒:「小心些,進門的石磚有些鬆動。」
花羅發覺他是在說完這話之後,腳步才落下去,不禁玩味地看著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
不僅是她,梁楨也同樣察覺到了這順序的異常:「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松君沒有回答,背對眾人道:「別耽誤時間了,趕緊吃完東西,我帶你們去山中亂葬崗。」
梁楨碰了個不輕不重的釘子,面色淡了下來,但她畢竟是個親爹死了都不曾完全失態的奇女子,此時更不會因為因為一兩句話動怒,片刻後,她便神情如常地轉身出門,居然真的淡定地去井邊擦洗路上摘的野果子了。
花羅不由輕笑一聲,覺得這兩個人實在是有意思極了。
只是,又與她有什麼關係呢!
她沖阿玉揚揚下巴:「小孩兒,把你家郎君扶到**去。」
七八年的時間,還來不及讓內室的被褥徹底腐朽,只是因為風太急,所以到處都透著一股腥而鹹的味道。花羅轟走了幫不上忙的阿玉,扯過被子一角聞了聞,給容祈蓋到腰腹處:「嬌氣鬼,先忍忍吧,別嫌棄。」
隨後取出銀針用火烤過,和過去每一次一樣,熟練地刺入容祈各處穴道,又將葯灸的藥物額外增了三分。約莫過了一柱香工夫,容祈咳嗽幾聲,偏頭吐出一口紫黑淤血,僵白的皮膚終於漸漸有了些活氣。
花羅心下微松,在他透著高熱的額頭上摸了一把,向下輕輕按住:「別急著起來,歇一歇。」
容祈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專註地看著她,彷彿第一次見到眼前的人似的。良久,他忽然喃喃道:「阿羅何時曾見我嬌氣過?」
花羅:「……」
靖安侯容祈自然沒有嬌氣過,他可以帶病顛簸輾轉數千里,可以為了達成目標而殫精竭慮記下朝野無數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更可以在落入陷阱時狠厲果決地刺傷自己,以做困獸之鬥。
他豈止是不嬌氣,簡直根本就是不拿自己的身體和性命當一回事。
花羅垂下眼,忽然想起在更早的時候曾有個小小的孩子,會因為葯汁太苦、針灸太疼而不肯治病,因為玩伴忘記兩人的約定而委屈哭泣……
真正嬌氣的,是那個人才對。
可時光倏忽而過,彷彿一眨眼的工夫,一切就都變得面目全非,如今沉靜內斂的容祈還在,但又有誰知道,那個叫做蕭長安的任性固執的孩子究竟去了哪裡呢?
「阿羅?」
或許因為花羅沉默得太久,容祈輕輕碰了下她的手背。
花羅驀地回神:「沒事。」
她看著容祈的臉,卻始終無法與記憶重越來越模糊的人影重合,有一瞬間,她幾乎就要直接質問「你是不是他」,然而話在舌尖打了幾個轉,卻還是默默地咽了回去。
她起身從一邊包袱里摸了兩塊點心出來,送到容祈唇邊:「過河時放在馬背上的,僥倖沒濕。」
容祈認真地望著她,眸光因為高燒的緣故而有些迷離的意味,卻又極專註深切。
「好,」他就著花羅的手咬下一小塊點心,慢慢地咽下,「多謝。」
花羅忽然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謝那塊點心,還是在謝她沒有問出那句並未說出口的話。
正好此時梁楨用裙子兜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果子回來了,毫無芥蒂地招呼眾人來吃,就連李松君也沒有落下。花羅連忙走過去加入了其他幾人,胡亂抓了只野果,一口口啃得食不知味。
梁楨見她連果核都心不在焉地啃了大半,便又遞了個新的果子過去,順便也問了其他人一句,可惜李松君不僅不領情,那張好似高利債主似的黑臉反倒更嚴肅了:「吃夠了就走吧!」
沒有人動。
像是約好了似的,每個人都無視了他。
梁楨擦著串紫紅色的果子:「阿玉你嘗嘗這個,有些酸,但清爽得很。」
李松君有些著急:「你們——」
花羅正在心煩,正好拿他撒氣:「李主簿,你願意遛傻小子是你的事,可也總該問問傻小子們願不願意讓你遛著玩吧!」
她「哎」了聲,截住李松君正要出口的話:「別擺出那張天底下就數你最委屈的嘴臉,挺大的人了,怎麼,還想嚎兩嗓子向人討奶吃呢?」
李松君憤然變色:「你!粗鄙!你可知——」
花羅又沒讓他說完,冷笑一聲,刀鞘在空中划了道弧,末端抵在他的咽喉處:「粗鄙?這才叫粗鄙!」
她嘲弄道:「李先生,敢問我該知道什麼?呵,我只知道我爹死了,我伯父死了,死前留下線索指向這裡,而原本最可能知道這座柳溪縣城中曾發生過什麼的梁越也死了,最後的遺言是讓我務必要找到你和你保存的密信,而你卻唧唧歪歪地連個響屁都放不出來!你覺得,我知道的這些夠么!」
李松君聽了一路「花羅」這個名字,本以為不過是裴家的哪個遠親或者雇來的人手,聞言不禁愣了下,訥訥道:「你的家人也……你是?」
花羅一向吃軟不吃硬,見他這樣,便也緩和了些口氣:「問那麼多做什麼,難不成你打算去我家……」
她在最後關頭咬住舌頭,硬生生把「提親」兩個字憋了回去,有點心虛地往**窺了一眼,只見容祈垂著頭,跟只厭食的貓兒似的仍在慢慢啃著他那塊點心,彷彿對這邊的事情無知無覺。
花羅這才重又理直氣壯起來,可還沒再次開口,卻聽容祈的聲音淡淡響起:「阿羅,把刀放下。」
花羅撇了下嘴,但還是不情不願地把刀收了。
容祈也終於解決了那塊比雞蛋大不了多少的點心,皺眉仔細地擦拭著手指,緩緩道:「李主簿的顧慮我能理解,畢竟親眼看著親朋好友含冤慘死的滋味不好受,何況還要保護那些僥倖活下來的人,一時難以相信我們這些外人也在情理之中。」
他的語聲如同冷泉,清澈舒緩,可聽在有些人耳中,卻無異於催命的咒詞。
李松君猛地瞪向容祈,面上驚疑不定:「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容祈平靜回視,表情比剛從兔子窩裡掏出來的絨毛糰子還溫軟無辜,微笑著反問:「李先生,若我真有惡意,又何必冒著病發的危險為你潛水取物,更何必將那冒了性命風險取出的證物交還給你?便不說那些,阿羅的身手你也親眼見過了,若我們欲行不軌,這一路上動手的機會多得很,你如今又怎會還好好站在這裡?」
李松君呆愣了下,那張黑瘦的臉上神情變幻起來,不知是不是容祈的話正好說到了他的心坎里,他居然遲遲沒有反駁。
「哦,這王八蛋!」花羅關注的卻是另一件事,「我說他怎麼『自願』下水,原來是放長線釣大魚,這苦肉計可真是好用得很哪!」
容祈但凡不瞎的時候,五感都靈敏得很,敏銳地覺出了花羅飛來的眼刀,立刻對她笑了下,借著被子的遮擋,在只有她才能看見的地方曲起兩根手指,可憐兮兮地做了個膝行討饒的手勢。
花羅嘴角一抽,糟心地別過頭去。
兩人的暗號剛打完,李松君也想通了,不必催促,便承認道:「容侯說得沒錯,我確實是當年柳溪縣僥倖活下來的人!」
他習慣性地到門口查看一番,似乎是在確認沒有人追來,而後才回來,再次問道:「但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見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容祈這次沒有再顧左右而言他,誠懇道:「原本不知,只是剛剛見你對此處格外熟悉,再想起寺院門外你那些話和你對阿羅所言的『也有親人遇害』一事,只要稍加聯繫,其中原委便並不難猜。」
這話十分有理有據,李松君不禁默然,當是被說服了。
唯有花羅不以為然地暗暗腹誹:「果然三歲看老,小時候是個小騙子,長大了是個大騙子!若真是剛剛察覺端倪,你在武安縣李家施展什麼苦肉計!」
容祈瞥她一眼,被角邊的手指又開始悄悄地「屈膝」討饒了。
李松君沒有發現異樣,沉思片刻之後長長嘆息一聲:「罷了,既然恩公願意相信你們,我便……」
「恩公?」
花羅與容祈對視一眼,都覺出了這個稱呼的蹊蹺。
李松君道:「說來此事很是古怪,我至今也沒有完全想通,你們若想知道真相,還是得跟我一起上山親眼一見。」
他帶幾人前往的地方正是之前所說的山中亂葬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