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宮如果真是仿照近百年間禹陽城各高門中流行的樣式建造的,那麼在整座宅邸最深處,應當會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山水園林。
容祈賭的也就是這個。
比起方方正正、一覽無餘的廳堂,若有一處能夠躲藏的地方……
他腦子裡飛快地回想著京中各處顯貴的府邸與別院,將其中壘土積石而成的假山與開鑿的池水溪流全都分門別類地理順,試圖挑出最適宜藏身與拒敵的地形。
忽然,他只覺腰間一緊,愕然偏過頭去,就瞧見花羅的臉近在咫尺。
花羅說:「你差點暈過去。」
容祈愣了下,發覺自己對花羅口中的事情完全沒有印象,但也正因此,他心中微微發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撐不了太久了。
炬上火光破開黑暗,被行進間揚起的風裹挾著向後飄去,花羅注視著前方的重重暗影,攬在容祈腰上的手緊了緊,感受到了一股滾燙的高熱:「靠著我省些力氣,就快到了!」
容祈沉默片刻,偏頭靠在花羅肩上,極輕地嘆了一聲:「抱歉,我是個自私的混賬……」
花羅目不斜視,不甚在意道:「看在你長得好的份上,你可以再混賬一點。」
見容祈被她噎得把後面的傷春悲秋都咽回去了,她才笑道:「行啦小侯爺,別一副上刑場似的模樣,我不會讓你死的。」
說話間,兩側花里胡哨的壁畫突然消失,廊道猝不及防地到了盡頭,視野中一下子空曠起來。
頭頂如同斷龍石一般的沉重石門被鐵鏈吊起一半,露出足夠人在下方通行的空間,而在這面雕花石門背後,一間無比巨大的石室展露在兩人面前。
花羅吸了口氣:「讓你說准了,還真有個『花園』!」
這座處于山腹中的「花園」里當然開不出真花,但放眼望去,火光能夠照到的地方亭台山石錯落有致,道路兩旁的樹木分明早已枯死,枝頭卻綁滿了褪色的絹紗,宛如一片片開到荼蘼的繁花。
地下的暗河流經山腹的空洞,被分別引向兩側,正好填充進了人工開鑿的河道與池塘,借著火光甚至還能隱約看到水中生著幾尾無眼的白色小魚。
這景色實在是瑰麗又瘮人得很。
花羅眯眼向四處望去,輕聲問:「這裡會有其他出口么?」
容祈瞥了眼頭上斷龍石似的石門:「應當有,主人不會想將自己困死在這裡,但……」
但他們未必能找到,而且就算找到了,也未必還能繼續使用——秋山縣容老丈的遭遇便是前車之鑒!
花羅顯然也想到了此事,神色有些難看,放棄了放下石門阻隔追兵的念頭:「那就先找個地方躲著!」
容祈沒吭聲,向旁摸到一塊邊緣尖利的碎石,用力攥緊,借著礫石刺入手心的疼痛提起幾分精神,左右環顧一圈,才突然問:「阿羅,左邊那間水閣後面是什麼?」
花羅知道他看不清,便說:「是株桂樹。」
那株桂樹極高,也不知是怎麼運進來的,上面的絹紗仍能隱約看出些許尚未褪盡的黃色,而樹榦低處則殘留著一道明顯的斧鑿痕迹。
容祈走近了觀察片刻,沙啞地笑了聲:「這地方是前朝末年建的。」
花羅一怔,就聽他繼續說:「哀帝時,楚太后把持朝政,她最愛桂樹,底下阿諛奉承之人便將她比作嫦娥仙子,那老婦也不覺噁心,居然笑納了。所以當時許多樂於逐臭的達官貴人家常會造一蟾宮桂影之景,以便投其所好加官進爵,直到好幾年後,有人因此失手害死了前來觀賞的太后族弟,這才罷休。」
他語氣嘲諷十足,花羅很少見他這般刻薄,不免有些驚訝,但想想他不久前還差點送李松君去黃泉一游,便又釋然了,敷衍道:「好好好,我知道你博聞強識,可現在說這個做什麼?你倒是先想想怎麼處理後面那條尾巴呀!」
容祈搖搖頭:「你有所不知,若真是『蟾宮』,其中應當別有玄機。扶我過去。」
果不其然,兩三丈高的桂樹後面,池水中似乎隱藏著什麼東西。
容祈在岸邊摸索一陣,忽然,伴隨著一陣令人牙澀的機括聲,水中一架巨大的圓盤緩緩升起。
他笑了笑:「既然是蟾宮桂影,自然要有月亮才對。」
花羅看得發愣:「等等,我以為桂樹應當就在月亮裡面啊……」
容祈:「你說得不錯,可惜那樣不好看,如何能討楚太后喜歡?」
花羅一個激靈,對滿心當自個兒是仙女下凡的老太婆很是無話可說,眼見著「月亮」已經完全脫離了水面,她轉言道:「我看那上面有個站人的地方,咱們躲上去?」
容祈再次搖頭:「你在附近找一找,必當有火油等物。」
「啊?」花羅詫異地瞅他一眼,隱約明白了點什麼,忍不住豎起拇指,「小侯爺,論起缺德的功夫,我自愧不如哪!」
容祈伏在池邊假山石上撐住虛軟的身體:「別嘴賤了,追兵將至!」
他停頓片刻,卻又忽然露出了一絲模糊的笑容,喃喃道:「其實仔細想想,若能和你死在一起倒也不錯……」
花羅耳朵尖,聽見了:「美人兒,你能盼著點好的嗎?」
她動作麻利地從岸邊偽裝做石頭的陶制空殼裡挖出了好幾罐保存完好的油脂,又聽容祈指點道:「『月亮』上站人的檯子後方、鐵架隱蔽處應該有個底部有孔的小盅,裡面可有什麼?」
花羅依言找了找,果然在那不停漏水的小盅里發現了一小塊似乎是淺黃色的東西。她正要伸手,容祈立即喝止:「別碰!」
隨即又補充:「再舀些水進去,將罐中油脂這般……」
……
如此準備了大半柱香工夫,外面終於清晰地響起了追兵的腳步聲。
容祈與花羅並肩躲在水閣下面,整個身體都浸泡在冰冷的暗河中,他側耳傾聽片刻之後,極輕地舒了口氣:「十九個人,應當都來了這邊。」
既如此,阿玉和作為證據的乾屍都應該安全了,沒有枉費他們在通往花園的一路上留下了許多「慌張逃竄」的痕迹。
容祈話中帶著些欣慰,可花羅卻覺出他的身體綳得如同即將斷裂的弓弦一般,似乎正在極力忍耐著不適。她便往容祈嘴裡塞了顆藥丸,又靠近了些,盡量將自己的體溫傳遞過去:「阿祈,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容祈僵了下,半晌,忽然伸手環住了花羅,輕輕地笑了:「別怕,我覺得……這樣很好,比任何時候都好……」
不知為何,他明明是笑著的,可花羅卻陡然鼻子一酸。
紛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距離兩人幾乎只有咫尺之遙。
花羅聽見頭頂傳來門窗開合的聲響,有人沙啞地罵:「都給我好好搜!我就不信他們還能長出翅膀飛了!」
另幾個聲音連連稱是,隨即又四散開來,往各處去搜索了。
可就在一切靜下來之後,水閣中忽然又第一次響起了個從未聽過的沉厚聲音。
那人似乎有了點年紀,語聲透著上位者的獨斷,慢條斯理道:「甲二,不要急躁,此處只有一個出口,他們是跑不掉的。」
開始的殺手立即應道:「大人說得是!」
花羅眉尖倏然挑起:「大人?」
若按甲乙丙丁來排序,排行甲二的殺手親自護送的老頭子,絕不可能是個小人物,若再被稱為「大人」……
花羅開始琢磨如果現在衝出去能否在殺手們反應過來之前劫持住那個糟老頭子,可代號甲二的殺手的腳步卻始終緊緊跟隨著他,讓人根本找不到下手的空隙。容祈似乎也察覺到了花羅冒險的念頭,環在她背後的手無意識地加了幾分力氣,殺手們所持的火把的光映在水面上,模糊地照出他的面容,花羅訝異地在其上發現了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
花羅湊近容祈耳邊:「這麼擔心我?還是不舒服了?」
連問了幾遍,容祈才忽然驚醒似的轉過頭來,極近地與她相對,慘白的嘴唇微微翕動,幾不可察道:「沒有。無事。」
花羅狐疑地盯著他。
但還沒來得及追問,只聽岸邊一人高呼道:「看上面!」
就在眾人仰視的漆黑半空中,忽然毫無預兆地生出了一點光。
容祈:「開始了!」
頭頂一陣紛雜的響動,低語和詢問聲此起彼伏,水閣中大約是殺手頭目的甲二沉聲請示:「大人,您看……」
花羅屏住呼吸,期待下文。
便聽見那老者推開了窗,在朽木的吱呀聲中笑道:「有趣,實在是有趣。老夫已經二十餘年未曾見過這蟾宮桂影之景了,不想如今在這地宮之中居然還有幸得以重溫。」
說完,語調忽然陰沉下來:「把『月亮』放下來,機括不能用就砍斷繩索!老夫倒要看看那兩個黃口小兒在弄什麼鬼!」
花羅睜大了眼睛,沒想到對方的頭目居然這般配合,她幾乎要笑出聲來,興緻盎然地透過水閣與暗河的縫隙偷窺向他們的舉動。
在水閣另一側,平靜的水池上方高懸著一輪明月。
「月亮」在離地三丈高的地方,若沒有發現機括,人在地面恐怕很難發現頭頂還有如此巨大的物事。
可偏偏它卻突然毫無預兆地亮了起來。
先是一點細微的綠色光點,很快,那綠光便擴散開來,顏色也開始改變,散發出更為柔和的暖光。
而透過蒙在「月面」上的綢布,能夠影影綽綽地看到裡面兩個對坐的人影。
花羅小聲抱怨道:「小侯爺,你好像把『我』的腦袋扎歪了!」
容祈沉默片刻,勉強開口:「抱歉,我一向眼神不好。」
花羅意味深長地瞅著他,若有所指:「怎麼會,我倒覺得我才是眼神不好的那個——不僅眼神不好,記性也差得很。」
容祈:「……」
岸上的殺手們費了半天力氣也沒能讓已經卡死的機括重新運轉起來,只能嘗試砍斷吊著假月亮的鐵索,眼見著水閣中的首領似乎開始生出不滿,越來越多的人都開始聚集過去,一起忙活起來。
又過了片刻,容祈問:「多少人了?」
花羅眯眼數了數:「除了守門的四個和水閣里的兩個,剩下的差不多都在那裡了。」
就算那位「老大人」手無縛雞之力,可剩下的殺手依舊有五人之多,。
容祈低頭將額頭抵在花羅頸側,氣息顫抖而灼燙,低聲問:「阿羅,是我求你陪我來南疆的,你後悔嗎?」
花羅對這個問題嗤之以鼻:「我若不想來,你以為你能求得動我?」
可容祈卻似乎仍不滿足,又問:「你剛才說不會讓我死,是真心的么?」
他的聲音忐忑卻又克制,像是在極力忍耐某種不敢說出口的情感,聽得花羅心頭髮酸,她抬手輕輕抿了下容祈散落的濕發,認真道:「是真心的,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想讓你出事。」
她閉了閉眼,在心中補充:「我已無能為力地坐視你『死』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容祈安靜了一會,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傻姑娘。你根本不知道我現在有多想拉著你一起去死。」
如同某種預兆,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剎那,幾條拇指粗細的鐵鏈盡數被砍斷,半空中高懸的明月轟然墜下!
容祈抬起頭,將臉轉向月落的方向。
彷彿要焚盡一切的熾烈火焰清晰地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中,分明是橙紅的明光,卻帶不出一絲溫度,冰冷得如同流淌的暗河。
尖叫聲、嘶吼咒罵聲驟然爆發,在頃刻間就攪成了亂糟糟的一團。
就在虛假的明月之中,許多壇火油已經開封,依次排列在木架上,而就在月落的同時,大量的火油也如同從天而降的暴雨一般,一瞬便潑滿了池水與水岸,也潑到了岸邊幾乎所有人的身上!
火焰由小盅中自燃的磷火擴展到月中的炬火,又在明月坍毀的同時點燃了這些潑落的火油,將其下驚詫的人們囚困成了蛛網中的飛蛾。
慘叫聲中,不時有沉重的投水聲響起。
可水中的火油也同樣在熊熊燃燒,渾身浴火的殺手們翻滾著,掙扎著,卻毫無用處,只能絕望地等待生命的終結。
容祈微笑著望著這一切,神色安寧,像是在欣賞一場盛大的焰火。
而在他和花羅的頭頂,水閣中也響起了憤怒的咆哮。
「花園」入口守門的四人終於離開值守,飛奔過來救援同伴。
容祈眸色轉深,輕聲道:「就是現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