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里,花羅也沒有閑著,她不僅得給那隨時隨地都想要撂挑子的太醫打下手,還要竭盡全力地壓制容祈體內蠢蠢欲動的劇毒——畢竟畢竟自從容瀟攜子求醫無果之後,嚴先生便一直在鑽研化解容祈體內劇毒之法,花羅也跟著他練習了十來年,若不論醫理,僅僅是照葫蘆畫瓢施針壓制毒素的話,世上怕是沒有人比她更加熟練。
也正因此,連日來,范陽大長公主幾次想要找花羅說些什麼,都始終沒能尋到合適的機會。
直到重陽當天,周瑒選了半個時辰該往鬢邊簪哪朵**,剛剛選定,就聽說容祈完全清醒了,她便揮退婢女侍衛,自己匆匆趕了過去。
可剛繞過精神恍惚如同遊魂的太醫,走到了房門口,就聽見花羅沙啞得像是鴨子投胎的聲音扎得人耳朵疼:「容祈你個王八蛋!」
周瑒指尖一頓,從門扇上挪了下去。
花羅怒氣沖沖地大罵:「你他娘的就是個禍害,我認識你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了!你到底要讓我眼睜睜看著你死幾次?一年一次夠嗎?以後別人年年過生日,我每年給你買口棺材?上次是桐木的,你喜歡嗎?——哦對了,現在你身份貴重得很,下次換成金絲楠木的,再配上塊鎏金的牌位怎麼樣!」
周瑒:「……」
她嘴角抽了抽,默默轉身堵住了耳朵,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年紀大了,實在有點理解不了如今年輕人卿卿我我的方式。
容祈也無法理解,可惜他躲不掉,便只能忍氣吞聲地聽著花羅將他從頭到尾罵了一遍。
過了好半天,花羅舌頭都快要磨薄了一層才終於停下來,沒好氣地一下下戳容祈的胳膊泄憤。
容祈十分好脾氣,輕輕反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指攏進冰冷的掌心。
花羅色厲內荏地瞪他一眼,卻沒把手抽出來。
安靜了一會,她忽然小聲喚道:「容祈。」
容祈:「嗯?」
花羅沒說話,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許久之後,又更小聲地試探道:「蕭長安?」
容祈沉默良久:「……嗯。」
花羅嘴角微微顫抖,分辨不出是想哭還是想笑,她慢慢俯下身,將臉頰貼近容祈的手:「長安哥哥……」
容祈怔了下,眼神漸漸溫軟下來:「嗯,我在。」
花羅腦袋抵在他身側,全身緊緊繃著,似乎在極力忍耐什麼,但片刻之後,她還是沒能忍住,驀地放聲大哭起來。
容祈:「……」
他清淺嘆息一聲,抬起手掌溫柔地撫過花羅的頭髮,一下下安撫著她,輕聲呢喃:「對不住,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小花兒,不要生長安哥哥的氣好不好?」
「嗝!」
猝不及防地,花羅被噎得打了個嗝。
她憋了一會,生無可戀地抬起頭:「算了,哭不出來了……都說了別這麼叫我,蠢死了!」
待瞧見容祈眉眼間的笑意,她臉色一黑:「姓容的,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容祈卻一臉無辜:「我有什麼辦法,當年問你叫什麼名字,你卻傻乎乎的,非說你娘叫大花,你叫小花兒,還指著葯廬邊的桃花給我看,說你就是……」
不知想起了什麼,花羅臉色騰地漲紅,連忙去捂他的嘴。
可手指卻不小心擦過了容祈頸間纏著的紗布,他不自覺蹙了蹙眉。
花羅動作連忙收住,懊惱道:「抱歉……」
容祈笑著搖頭:「別怕,不疼。」
花羅卻不敢再瞎折騰了,坐在床邊認真地看著他,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她的神色間顯出一絲遲疑:「你說過你爹三四年前……所以,那個時候故去的其實是蕭……是容叔,對不對?你那時只有自己一個人,一定很難熬吧……」
容祈微怔,他早已知道少不得解釋自己假死之事,卻沒想到這麼快,更沒有想到聽見的會是這樣一句小心翼翼的忐忑問候。
他心中便忍不住牽起一絲細微卻清晰的疼,忽然生出種將所有的一切都全盤托出的衝動,可話已到了嘴邊,卻又被理智冰冷地按了下去。
有些路,他一個人走就夠了。
這一次的沉默持續了很久,最終,容祈轉開視線:「阿羅,你抱我一下好不好?就像小時候那樣。」
像是怕對方不肯,他又極低極低地補充:「我剛才騙你了,其實我很疼的……」
花羅眼圈又倏地一紅,立刻用衣袖胡亂蹭了下,氣哼哼道:「從小就是這樣,每次做了壞事都裝可憐!你這回又有什麼壞主意了?」
但語氣雖凶,她卻還是心口不一地挪上了床,側身躺在容祈身邊,小心地擁住了他。
容祈無聲地嘆了口氣:「冷不冷?」
南疆的九月上旬,天氣實在談不上寒涼,但他身上卻冷得異常,彷彿在血肉之下埋著一塊無法融化的堅冰一般。
花羅沒有正面回答,卻收了收手臂,將他抱得更緊了些,遺憾道:「可惜了。」
容祈:「嗯?」
花羅貼著他的側臉蹭了蹭:「可惜盛夏的時候我沒認出你來,不然這樣抱著定然清涼解暑極了!」
容祈一陣錯愕,隨即想起來,在他們剛剛重逢的時候她就這樣說過,不由笑出了聲,輕輕罵了句:「小登徒子!」
但就在笑意落下之後,藏在他溫潤眉目之間的刻骨疲倦便再一次顯露無遺。
他半合上了雙眼,低聲說:「是,那時故去的是阿爹。」
花羅微微抬起頭:「那嚴先生迎回的……」
容祈:「空棺。」
他停頓了下,又更正道:「也不是空棺,我把你送我的東西,我打算送你的東西,還有你我那些年裡的書信都放到了裡面。」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確實是將過去的自己埋葬了進去。
花羅心中狠狠地疼了一下。
正在此時,她又聽見容祈說:「阿羅,我不是故意失約的。」
「我知道!」花羅深吸一口氣,忽然後悔自己提起這些舊事了,趕緊隨便找了個借口,「差點忘了,你喉嚨上有傷,還是別說太多話了,就算有什麼事也等以後……」
她說的倒也不全是借口,容祈能僥倖活下來,確實是因為當初割喉的那一刀還不夠深,但即便如此,傷口未愈,說話動作是也定然疼痛難忍。
「阿羅,聽我說完。」容祈卻平靜地截斷了她的話,並沒有依言休息的打算,「我沒有辦法回來見你,因為我要給我爹報仇,因為他……」
他驀地咬住嘴唇,將驟然急促起來的呼吸壓輕,再開口時,語氣中只剩冷漠空洞:「因為他過世之後,那些恩將仇報的畜生就當著我的面挖開了他的墳,然後一根根敲碎了他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