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花羅完全懵了。
她記憶中那個高大俊美的男人的形象,那個一度被她視作父親的替代的「蕭叔」的樣子,在這一瞬間像是件被摔碎的瓷器,猝不及防地粉碎成了無數裂片,每一片都狠狠地扎進了她心頭。
口中泛起一片甜腥的血氣,花羅才發現不知何時已把舌頭咬破了,她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只喃喃道:「怎麼會……」
容祈語調愈發陰沉:「他剛剛下葬,那些鄉民就把他從棺木中拖了出來,身上、臉上……到處都澆滿了桐油……」
花羅一個激靈,連忙去抓他的手臂:「夠了,長安哥哥,別說了,別想了!」
她忽然意識到,容祈的記性一向好得很,甚至可以說是過目不忘,在尋常的時候也就罷了,可若是連這種場景也……
花羅開始止不住地懊惱起來。
可容祈卻像是完全陷入了回憶之中:「阿羅,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自詡聰明,但那一天,我想盡了辦法想要護住他的遺骨,卻都毫無用處。我與他們明辨利害沒有用,分化挑撥沒有用,重金利誘沒有用……直到最後,我發瘋一樣哭喊,掙扎,哀求,跪在地上給每一個人磕頭……可還是沒有用!他們連片刻遲疑都沒有地折斷了我的手,硬是從我懷中搶走了他唯一一塊完整的頭骨……他們把我按在地上,告訴我這就是屠城叛國的奸臣應得的下場,就那麼讓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爹的頭顱一點點被砸碎……」
花羅用力握緊了他的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容祈慢慢地睜開眼,偏頭看向她,眼底一片血紅:「阿羅,我沒有辦法回去赴約,因為從那之後,我每時每刻都活在那場從未破曉的長夜裡,我恨這個世道,更恨那些得他庇護卻反過來攻訐他、污衊他、甚至最終將他挫骨揚灰的惡毒世人,我……」
他說到最後,已經哽咽難言,卻還是逼著自己看向花羅,聲音顫抖卻又字字分明:「我要報仇,我也定會報仇!屍山血海,在所不惜!」
花羅悚然而驚。
或許是他的眼神太過凜冽,又或者是語氣太過森寒,花羅只覺從中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她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容祈會將生民與天下掛在嘴邊,卻又可以在同時面不改色地看著任何一個人去死——河清海晏是容瀟畢生所求,他不忍違逆,然而在他自己的眼中,天下人卻又全都是些忘恩負義的死有餘辜之輩!
看清了花羅震驚的神態,容祈眼尾微微挑起,帶出三分譏誚:「阿羅,你害怕么?是不是覺得你的長安哥哥還是死在了當年更好些,至少不會變成現在這副令人厭憎的……」
「你等等!」花羅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先別說話,讓我想想,我腦子有點亂。」
她跳下床,鞋也沒穿,在屋子裡連繞了好幾圈,回頭望向容祈:「對了,蕭……咳,容叔的遺骨呢,你把他安葬在哪裡了?等手頭的事了結了,咱們得把他送回葯廬,不然萬一有不長眼的再去毀墳怎麼辦!」
容祈呆了一下。
「你想說的就只有這個?」他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你就不怕……」
花羅腳步收住,認真地瞅了容祈一會,皺眉道:「你怎麼總盼著讓我害怕你,莫非是因為擔心自己以後會夫綱不振嗎?」
容祈:「……」
那些陰鬱而偏激的念頭像是海灘的沙屋,猝不及防地被名為「夫綱不振」的浪潮拍碎,一時間連拼都拼不起來了。
他頓時一陣心累,簡直不知道花羅那不著調的腦子究竟是什麼做的,但翻來覆去琢磨了幾遍之後,卻又忍不住沉沉笑了出來。
片刻後,他揉揉眉心,眼中厲色緩和下來,低聲說:「沒有墳了。」
花羅:「什麼?」
容祈勾了勾手指讓花羅靠近些,自嘲地一笑:「我將他老人家的遺骨徹底燒成了灰,全都灑進了山海之間。」
花羅沉默了好一會,出人意料卻又理所當然地,她沒有提起什麼節哀之類的話,而是點頭道:「好巧,我也把我娘燒了。」
容祈被她噎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花羅眨眨眼,一本正經地解釋:「我娘去世之前跟我說,她要跟我爹合葬,又覺得讓我拖著個爛得臭氣熏天的屍首太噁心,所以催我趕緊一把火把她燒了,輕便點,也好儘早帶著上路。」
「可惜,」她聳聳肩,「那幾年師父恨不得把我綁在腰帶上,不肯讓我下山,估計我娘在陰間一定氣壞了——哦,倒也不一定,說不准她老人家自個兒在底下找到我爹了呢。」
容祈:「……」
他當年去葯廬求醫的時候,花羅的母親和師父據說是受人之託走長鏢去了,也就錯過了見面的機會,也正因此,直到這會兒他才終於發現了花羅這三不著兩的性子究竟是從哪學來的。
但稍一轉念,他卻又立刻覺察出了這些輕佻話語背後隱去的辛酸——他「死」前並未聽說花羅喪母,而三四年後的如今她已出孝,如此算起來,花喬過世的時間恐怕就在他的死訊傳來前後,而祁錦瑟那般雷厲風行的乾脆性子,居然也會寸步不離地照看花羅、不許她離開,可見那個時候她的狀態……
還記得京中有一夜的馬車中,她曾神色寂然地說過,他們都是這世上踽踽獨行之人。
偏偏這會兒花羅看不出丁點自怨自艾的跡象,還在美滋滋地感慨:「多虧了我師父,要不然我哪能這麼順利趕上你回京!」
容祈胸口一陣陣發悶,既自責,更心疼,但他卻知曉花羅的心思,最終還是刻意避開了那些她不願提及的話題,裝做毫無所覺地瞪了她一眼,無奈提醒道:「然後你就不問青紅皂白地砍了我一刀。」
花羅笑容猛地一頓:「欸?!」
容祈幽幽繼續:「還隔三岔五奚落我。讓我想想,你叫我什麼來著?病雞崽?對了,關於當年你騙我的那隻雞崽——」
花羅愣了愣:「啊,等等,我……」
容祈才不肯等她想出來借口:「還當著我的面調戲別人。」他頓了頓,著重強調:「不論男女——連阿玉都沒放過。」
花羅瞪圓了眼,頭皮發麻,總算後知後覺地想起了自己這幾個月的「豐功偉績」,立刻更慌了:「不、不是,那個,你聽我狡辯……」
容祈半斂下眼皮:「何必解釋,反正我早已『死』了,哪裡能管得著活人做什麼呢。」
花羅徹底蹦躂不起來了,蔫巴巴地趴到床邊,小聲哼唧:「真的不是這樣,你給我個自證清白的機會嘛……我當初都對我伯母他們說過,我有心上人了,我喜歡你呀,除了你,我從沒有……」
她剛說到這裡,容祈忽然定定地看向她:「哪個我?」
花羅:「什麼?」
容祈本來只不過是刻意將話題引離那些沉重的過往,直到順口問出了這句話,他驀地發現自己心裡居然真的藏著一股扭曲的嫉妒之情。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好看起來。
這算什麼事呢,他活了這麼多年,居然淪落到跟自己拈酸吃醋的地步?
但他還沒來得及把話題岔開,花羅就明白了過來。
她樂不可支地抱住容祈,不許他轉身避開,伸手在他臉上戳了下,笑眯眯道:「好好好,我告訴你我喜歡的是誰。」
容祈耳垂被溫熱的氣息熏得發紅,只聽花羅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說:「我喜歡的,是十四年前那個彆扭擰巴、為了讓我晚上不敢回自己的卧房就編出無數鬼故事嚇唬我的嬌氣鬼,是那個這麼多年來忍著病痛報喜不報憂、用書信給我描摹了半個天下的小傻子,更是與我有結髮之約,說好等我及笄就回來娶我的……」
說到這裡,花羅的話語忽然收住,聲音中的笑意也淡了下去,過了一會才抓住容祈的手,十指交握,慢慢地說道:「容小侯爺很好,我對他有種傾蓋如故之感,視他為很重要的朋友,可是,若他不是蕭長安,他便也永遠無法代替蕭長安。」
「不過,」那句拗口的話說完,花羅便又恢復了精神,眉眼微微彎起,「但如果蕭長安就是容祈,卻再好不過,我喜歡了這麼多年的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地變得更可愛了,我簡直開心死了!」
容祈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心底細微的酸澀和陰暗的嫉妒被倏然驅散,他完全沒有料想到這個回答,正如他總是猜不到花羅那顆異於尋常女孩子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可他卻再一次地發現了,每當他覺得自己將要沉入冰冷漆黑的深淵之時,花羅永遠會像是一束驚破黑暗的天光,讓他僵冷的心臟重新雀躍起來。
容祈沉默了許久,最後的時候,終於緩緩露出了個溫柔的笑容。
「阿羅,」他輕聲喚了聲花羅的名字,意味不明卻又異常認真地說,「我會活著,我會回來,這一次我不會再毀約了。」
花羅:「欸?」
這是從何說起的?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似乎從這句過於鄭重的許諾中感覺到了一絲別樣的意味。
可她還沒有把疑問說出口,范陽大長公主就推門闖了進來。
「還沒膩歪夠么?我都跑了兩三趟了!」周瑒眉頭深鎖,不甚贊同地瞪了花羅一眼,「你們是不是早忘了此行是來做什麼的了?」
說著,她拽起花羅的衣襟,轉身就走,不忘回頭也數落容祈幾句:「還有你,別以為逃出鬼門關就可以隨心所欲了!太醫讓你靜養,你若不想下去和你爹團圓,就最好老老實實遵醫囑!」
房門「砰」地狠狠關合,花羅忍不住嘖了聲,卻沒敢掙開,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拖出了院子,穿過層層防護的兵士。
直到荒敗無人的園子里,周瑒才鬆開手,拂了拂寬大的衣袖,面對著花羅站定。
花羅讓她眼中的涼意驚了下,很是摸不著頭腦:「您莫非不喜歡重陽節,怎麼今天脾氣這麼……」
「大」字被周瑒的冷嗤截斷了:「這就被哄得暈頭轉向了?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花羅困惑道:「誰?」
周瑒容色冷肅,不給她裝傻充愣的機會:「容祈,阿楚,蓉娘,蕭長安,或者隨便什麼名字!」
花羅:「……您知道得還真清楚。」
周瑒毫無笑意:「我說過,容瀟托我關照他兒子。」
頓了頓,她放緩了聲調重新說道:「——他的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