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出口在山壁上,前方平地方圓不過數丈,頭頂斷崖俯瞰密林,簡直像個固定好了的靶子。
花羅望向前方密林間的重重人影,活動了下肩膀,對著周瑒毫不恭敬地笑道:「公主,您在家綉了二十年花,不會把戰場殺人的本事都忘了吧?」
周瑒面覆寒霜:「小兔崽子,待會你比我少殺一個賊人,便跪下來給我磕一個響頭!」
身後洞口不停有兵士被拉上來,雙方人數的差距在慢慢縮小,這顯然出乎對方的意料,也是那些趕來炸山滅口的殺手所不想見到的。
那些殺手的陣型還沒有完全展開,但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已經從林深處下了令:「動手!」
同一時刻,周瑒沉聲喝道:「伏低!」
前來搜查地宮的兵士們並未攜帶盾牌,卻毫無懼色,彷彿已經過了成百上千次演練一般齊刷刷伏下了身體,雙臂護住頭部要害,而兩腿卻猛然發力,如同離弦之箭向坡下林間疾沖了下去。
林中射出的弩箭刺入人體,帶起飛濺的血花,但大部分卻落了個空,在山石上撞出尖銳的裂響!
花羅護著容祈避開流矢,發現就在弩箭填裝的短暫空隙間,周瑒已經帶著護衛與那些殺手殺成了一團。
她咋舌道:「糟糕!被她搶先了!」
但她剛要也衝上去,容祈卻在身後拽了她一下:「附耳過來!」
他指著旁邊的方向低聲說了幾句話,花羅微微訝然地看向他,見他篤定地點了點頭,便笑道:「好,不過等會萬一輸了,你替我給公主磕頭!」
容祈一噎:「好好好,快去吧!」
花羅向前傾了傾身,嘴唇若即若離地擦過容祈的臉頰:「美人兒,等我回來!」
容祈全身驀地僵住,差點把身側的樹皮扣下來:「……不成體統!」
可臉卻紅透了。
好不容易再定下神來,混亂中已經瞧不見花羅的身影了,他心頭滾燙的熱度還未完全褪去,就已被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焦灼取代。
而在他視線無法穿透的密林中,花羅正頂著一腦袋藤蔓與枝葉拼成的偽裝,如同林間掠過的微風似的,悄無聲息地在層疊陰影中穿行。
這是她十幾年間在山裡偷雞摸狗攆狐狸練出的絕活,別說尋常的殺手,就連去逮她的師父和她娘都許多次地著了道。
花羅安靜地隨著風中草葉的起伏在矮樹深草中走走停停,繞了大半圈路程,去的正是容祈所指的方向,也是距離喊殺聲不遠,卻偏偏被幾棵彷彿連體的巨木阻隔、彷彿遺世獨立的一處角落。
小半柱香時間一晃而過,花羅在那三棵連體樹旁停下腳步,透過身前葉片縫隙窺探過去。
果然,當初在山腹花園的水閣中發號施令的老者就在此處!
他旁邊當然仍跟著那個叫做甲二的殺手頭子,除此外,還有個生面孔——或者說是眼生的面具。
花羅默默地調整著呼吸,身後喊殺聲依舊慘烈,但她卻充耳不聞,像是漸漸化作了一塊無知無覺的頑石枯木。
甲二似乎本能地感覺到了什麼,但警惕的目光一次次從矮樹叢上滑過去,卻始終沒有發現異樣。終於,他似乎一點點放鬆了下來,逐漸將注意力轉向了其他地方。
花羅還是沒有動。
猝然間,甲二再一次轉過頭,怪笑一聲,快步向著她藏身的樹叢衝來!
花羅眉心收緊,眼睛不自覺地眯了起來。
但她依舊穩穩地保持著原本的姿勢,連呼吸都沒有改變分毫。
甲二向前衝到一半,腳步毫無預兆地剎住,眼神中好似透出了一絲疑惑,他站在原地環顧了半圈,慢慢吐出一口氣,向後擺了擺手,自己也慢慢地原路退了回去。
花羅無聲地笑了。
不出所料。
當初一眾殺手都在追殺她和容祈的時候,這個甲二都始終不曾離開那老者左右,簡直像是只生怕主人受傷的忠心耿耿的獵犬,既然如此,如今他的行動自然也不會有任何區別!
那三棵連體樹後,對於發號施令的老者來說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也同時創造出了個絕佳的死角,只要甲二比剛剛的位置再往前踏出一步,他便無法再看清老者的情況,所以,他只能放棄前方多半是莫須有的威脅,重新返回老者身邊。
片刻後,那老者灰白的眉毛緊緊皺了起來,嘴唇厭惡地卷了下,惡狠狠罵道:「牝雞司晨!」
他罵的是在另一邊帶領士兵們殺敵衝出包圍的范陽大長公主,聽語氣,幾乎像是有什麼陳年舊怨一般。
甲二似乎很少見到主人如此憤怒,連忙垂頭勸說老者壓低聲音。
也就在他恭敬低頭的一瞬間,花羅終於結束了潛伏,猛地從樹叢中躍出!
聲響突兀而劇烈,甲二極短暫地一怔,就要上前迎戰,可在這緊要關頭,那老者卻偏偏受到驚嚇,不自覺地低呼一聲,讓他的腳步遲疑了一瞬。
這可真是天賜良機!
花羅簡直要樂出聲來,踢開前來援手的另一面具人,刀鞘橫擋住他射來的暗器,隨即向上一挑,狠狠砸在了他下頜骨上,那人當即一聲不吭地昏死過去,花羅看也不看,一刀扎進了那人的胸口。
這時甲二的刀光也已到了面前,花羅再次揚起刀鞘架住。
僅僅是頭一個照面,甲二卻已用出了全力——只聽「錚」的一聲,厚重的精鋼刀鞘竟被砍出了一道豁口,但劈來的長刀也同樣崩出了裂痕!
甲二大驚,便要收刀回防。
花羅卻不肯讓他輕易撤離,眉梢輕輕一挑,趁勢向前逼近,刀鞘也猛地下壓,沿著豁口一路往下滑,伴著一陣刺耳的摩擦聲重重抵在對方刀格之上!甲二被壓得動彈不得,不由目露駭色,似乎根本沒想到面前之人會有如此異常的怪力。
而就在發覺刀背被一寸寸壓向自己時,甲二當機立斷,狠命將刀身向旁擰動,伴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聲響,刀身驟然碎裂,順著原本的裂痕處四散濺開!
花羅防備不及,臉側被一塊細小碎片划出了道血口子,她偏頭讓過被拋來的殘刀,視線倏然一凝,身體向後倒仰,堪堪避過對方甩出的毒刺。
「篤篤」兩聲,兩道淬了毒的幽幽冷光貼著她胸前射入了後方樹榦。
但她在躲閃的同時也沒閑著,正好按住卡在死人胸口的長刀刀柄,身體借力彈起,同時拔刀反手橫斬過去!
甲二避無可避,手中也沒有了兵器,只能折下粗枝試圖擋住要害。然而花羅力道極大,刀光過處,粗硬木枝脆弱得如同草莖,下一刻,甲二右臂齊肘而斷,隨即刀勢未歇,又深深划過他肋側與腹部,帶出大蓬鮮血!
甲二忍不住慘呼出聲,還未站穩,而刀光已再次襲來!
或許是自知必死,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卻做出了個匪夷所思的舉動,腳下狠命一蹬,不退反進,拼著結結實實挨上一刀,奮力抱住了花羅握刀的手臂,回頭嘶聲道:「大人快走!」
那老者被吼得回了神,嘴唇顫抖,面上似驚似懼,向後接連踉蹌幾步,隨後突然轉身,跌跌撞撞地朝著無人處發足狂奔!
花羅面色驟冷,卻一時甩不開用盡最後力氣緊緊纏著她的甲二,只得將刀鞘卡入這盡忠職守的殺手下頜,猛力向後掰去,伴隨著骨骼斷裂的響聲,抓著她的那股力道猝然鬆弛。
甲二的身軀轟然倒下,濺起的林間草木濕氣與濃烈的血腥味融合在一起,撲鼻而來。
花羅皺眉望向老者已漸漸跑遠的背影,猶豫了下,還是蹲身掀開了甲二的面具。
緊接著,她就是一愣——面具底下竟然是一張十分蒼老的面孔,少說也已年過五旬!
還不止如此。
甲二的一邊臉上有塊拇指指腹大小的青黑色胎記,儼然是把西域彎刀的形狀!
——他居然正是秋山縣容老丈口中仍舊年年來探查金砂下落的前朝官兵之一!
花羅心下凜然,再想起那被稱為「大人」的老者,頓時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她再顧不得死掉的殺手,立即朝著老者逃走的方向窮追過去。
然而剛剛越過一小片遮蔽視線的土坡,花羅就驀地站住了。
緩坡下面,剛才還慌不擇路地亂竄的老者此刻卻一動也不敢動地僵立著。他臉色鐵青,神色驚駭而怨毒,而他對面不過幾步之遙,容祈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棵巨木凸出地面的老根上,袖弩已經裝好了箭,斜指著老者的心臟。
見到花羅過來,容祈笑著招了招另一隻手:「阿羅,咱們大概不用給范陽公主磕頭了。」
花羅:「……」
有了這老者做人質,另一邊打得正熱鬧的殺手們二話不說就認了輸。
只不過,他們認輸的方式十分與眾不同,就在兵器脫手落地的同一時刻,剩下的足足二三十人連眼睛都沒多眨一下便一起咬碎了齒間毒囊,不過幾息工夫,便全都死透了。
就連范陽大長公主這等見慣了沙場橫屍的人,也禁不住吃了一驚。
她指了個侍衛:「你去看看那老頭子……」
花羅「撲哧」樂出了聲:「公主,他要是有那份骨氣,現在連孟婆湯都喝完半碗啦!」
周瑒撐著長劍站了一會,不得不承認:「倒也是。」
那老頭子沒被堵住嘴,在你一言我一語地冷嘲熱諷里終於受不了了,恨聲道:「周瑒!我早就知道你是個牝雞司晨的毒婦!你們姓周的不過是一群竊國的賊子,也膽敢——嗚嗚嗚……」
話沒說完,就被花羅從死人衣服上撕了塊布,團了團塞進了嘴裡。
范陽公主卻很驚訝:「你認得我?」
她蹙眉仔細辨認了下被五花大綁的老者,忽然露出一絲恍然之色:「這張臉我還真有些印象,前朝那個恨不得跪下給楚太后端洗腳水的劉尚書和你是什麼關係?莫非就是你爹?」
老者「嗚嗚嗚」得更厲害了,雙眼凸出,眼珠上血絲遍布,彷彿隨時都可能被氣得原地炸裂。
周瑒興味盎然地旁觀了一會,冷笑起來:「牝雞司晨有什麼大不了的,遙想當年,就連楚太后那隻每天三更半夜叫得人不得安生的扁毛畜生,你們這群公雞不也諂媚得很開心么?」
老者全身哆嗦得站都站不住了,猛烈掙扎幾下之後,終於兩眼一翻,就地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