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程旅途是在一種極為壓抑的氣氛中度過的。
花羅肩上的傷處每逢陰雨仍舊隱隱作痛,但她卻再未感覺到如前幾天一般的睏倦,睡眠時也恢復了過去的警醒。
想把欽差一行永遠留在南疆的殺手們倒是又出現了幾次,但每一次都被迅速擊退,而在隊伍終於離開了嶺南的群山之後,那些神出鬼沒的殺手們大概意識到了無機可乘,終於再也不見了蹤影。
隨著劉魯失蹤的時日漸長,一切都似乎慢慢回復到了尋常的樣子。
唯一被永遠改變了的,就只有隊伍中的人變得很少交談了,原本並肩出生入死過的人們見了面就只是矜持而剋制地互相點點頭,簡短地問候幾個字,彷彿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意識到了一點什麼,但卻又沒有任何一個人真的開口捅破那層最後的窗戶紙。
花羅也和他們一樣,沒有質問任何一句。
她想,她已經把能說的都說過了,能做的也都做過了。
她已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她也同樣知道,這世上實在有太多人力所無法抗衡的東西,比如生死,又比如時光。
花羅靠在車壁上,望向容祈捧卷的身姿。
窗口的木板早就拆了下來,初冬明亮卻冷淡的陽光落進來,灑在容祈近於玉白色的側臉上,讓他看起來幾乎不像真人。他似乎察覺到了花羅注視的目光,偏過頭笑了下:「怎麼了?」
他的笑意依舊清淺溫和,與幾個月前沒有任何差別,嚴絲合縫地嵌在那張美好的面容上,像是張巧手製成的面具。
花羅沉默了半天,發現自己依舊找不到年幼記憶中的那個影子。她在心裡嘆息一聲,可臉上卻不顯,只百無聊賴似的一挑眉,拖著長音笑嘻嘻道:「這還用問嗎?當然是看你好看呀!好好瞧上幾眼,再去活動活動筋骨,待會進城直奔食肆,能多吃好幾碗飯呢!」
容祈一怔,但這些日子以來也早已習慣了她滿嘴胡說八道,便只笑著搖了搖頭,又繼續去看書了。
反倒是一旁的李松君仍舊適應不了,表情彷彿要去取戒尺的私塾先生。
花羅噁心到了人,頓時愈發開心了,一挺身從車窗鑽了出去,撒歡似的朝外面招呼:「哎,給我匹馬!」
隨行的兵士們知道她是個上躥下跳的活猴兒,每天都得去瘋跑一陣子,便照舊準備去牽馬,可誰知,這次馬還沒備好,便先等來了侍衛的傳話:「裴二娘,公主讓你消停些,待會入城,她會直接帶你進宮面聖,若跑得一身灰土怕是不雅。」
花羅半個身子還懸在窗外,聞言差點栽下去:「進宮?!」
侍衛沒答話,默默遞給她一個「你自求多福吧」的眼神。
說話的工夫,禹陽城宏偉的輪廓突然躍出了地平線,從道路盡頭顯露了出來,在夕陽的映襯下顯得愈發巍峨厚重。
說不清為什麼,花羅手心驀地有點發潮。
夜色完全降臨時,車隊終於進了城。
已經關閉的城門再一次破例開啟,車輪和馬蹄的紛雜聲響在空曠的街巷中迴響。容祈垂眼望著被車邊燈籠照亮的地面,薄薄的落雪被晚風捲動,但尚未來得及浮起就又被車輪碾過,與土地融為一體。
他便忽地笑了聲。
「半年前我回京時,並未想到後面遇到的那些事情,」發覺花羅在看他,神色似有顧慮,容祈輕笑著解釋,「眼下的景象與當初如此相似,讓我不禁好奇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可或許是疑心生暗鬼的緣故,花羅總覺得在其中聽出了些許不祥的意味。
她突然十分想要問一句「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世」,但她也同樣清楚,只要問出了這句話,往後便連粉飾太平也做不到了。
所以,還是不能問,不能說,甚至連想都不能想,只能把所有的不安都深深埋回肚子里。
范陽大長公主回京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般,飛快地傳進了宮城中,在車隊進城的同時,沿路已經燈火通明,神態謙卑恭謹的內侍與宮女隱在燈影下,悄然無聲地將一行人引向重重高牆後的樓宇。
皇帝周允並未在平日處理政務的殿中,而是憑欄站在花園中一處高樓之上,身旁只留了個最受信任的秦內侍服侍。
聽到身後來人的腳步聲,年輕的帝王沒有回頭,卻忽然開口:「阿爹給咱們留下了個爛攤子,是不是?」
花羅差點從樓上跳下去。
「這是我能聽的話嗎?」她瞠目結舌地想。
可轉頭一看,角落裡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秦內侍正低著腦袋,指尖偷偷捻著袖口的滾邊,平靜得好像剛才不過是飄過來了陣風聲似的。
前面的范陽大長公主更是一臉與侄子閑話家常的模樣,慢悠悠走上前去,也在欄杆邊站定:「你爹是個莽夫,他一心想著讓天下太平萬民安生,卻不知這個位子從來都容不下純粹的好心。」
花羅:「……」
先帝有靈,怎麼還沒降下天雷劈了這倆人?
幸好這天下最尊貴的姑侄兩個並沒有繼續大不敬地詆毀先帝,周瑒很快就轉入了正題:「我的信你應當看過了,雖然劉魯跑了,但就我之前問出的話來看,已經可以確定是前朝的賊子在南疆招兵買馬,柳溪那些被挑走的隱戶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只是遇到變故、把事情鬧大了而已。」
她說完,忽然露出了個譏諷的笑容:「那幫廢物老棺材瓤子大概還做夢要賺上點『從龍之功』光宗耀祖呢,呵,阿允,你可要小心了!」
周允默然無語,回頭目光掃過幾人。
周瑒似乎猜到了他的念頭,也不笑了,說道:「靖安侯身體不好,我已讓人護送他回府了。」
周允慢慢道:「姑母?」
周瑒對花羅招了招手:「過來。」又說:「這就是裴家二娘,祁錦瑟的關門弟子。」
周允的神色中終於多了點興味:「我聽人提起過你。」停頓了下又補充:「很多次。」
花羅頭皮一麻,莫名回想起了做壞事被師父和親娘抓包時的驚悚感。
周允微微笑了起來:「不必這麼拘謹,你與阿祈的事情我已知道了,論起來,你也勉強算得上我半個弟媳。」
可聽了這話,花羅丁點受寵若驚的心情都沒有,反而只覺大半隻腳都已踩進了陷阱里。
她剋制住了去看范陽大長公主的衝動,腦子裡飛快地琢磨著,也不知道皇帝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是否包括她與容祈幼年時的經歷,還有,周瑒曾許諾會為容祈的身世保密,她究竟做到了嗎……
心念電轉之間,花羅不自在似的倒退了半步,在皇帝驚訝的目光中訕笑:「陛下勿怪,我跟著祁將軍在山裡長到這麼大,實在搞不明白京中的禮儀,別不小心冒犯了您……」
周允低頭注視著她,半晌,輕笑道:「好,很好。」
他收回了似乎要招呼花羅近前的手勢:「無妨,禮儀交際多練練便自然懂了。說來阿祈已回京大半年了,也應當有些交際,過陣子剛好楚王府要舉行賞雪宴,去的人應該不少,你便也陪阿祈一同去逛一逛。」
花羅:「……」
她不覺得剛才拙劣的說辭能夠把皇帝糊弄過去,也實在弄不明白對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警惕地想要回絕:「陛下,我如今還在孝期。」
周允笑了笑:「你伯父已經故去小半年了,只要不同人會飲作樂,出門散散心倒也未嘗不可。」不等花羅再說話,便擺手道:「就這樣定了。」
剛「出門散心」了好幾個月的花羅頓時噎住,深覺這位陛下怕不是個睜眼說瞎話的祖宗。
她生來不擅長與人打機鋒,短短几句你來我往就幾乎累掉了一大半頭髮,幸好皇帝興之所至地問了她幾句閑話之後,便將她撂到了一邊,又開始和周瑒說起話來。而那姑侄倆所聊起的事情,在花羅聽來,多半也都是不咸不淡的廢話,唯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告訴她,那兩人的交談並沒有表面這般簡單。
等到這場別開生面的陛見終於結束的時候,花羅已經灌了一腦子滾燙的漿糊,只能稀里糊塗地跟著引路的內侍沿原路往出走。
可宮門剛剛在背後閉合,周瑒便忽然轉頭看了過來。
「好,你做得很好。」她說。
這話與皇帝剛才說得太像,花羅嚇了一跳:「您到底——」
周瑒卻不再繼續了,只淡淡道:「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你去籌備楚王府的賞雪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