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是死在八月十四的,也就是說,與那場驛館的大火僅僅相隔了不足兩天。
而他在死前,還特意記錄了此事。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來,這兩者之間絕非毫無牽涉。
花羅一驚,隨即就忍不住疑惑,張尚書顯然早已翻閱過了這份手書,可面對著如此明顯的線索,為什麼他卻選擇了緘默不言,而且還一瞞就是二十年?
她正要說話,容祈看清紙上字句,不動聲色地攔住了她,自己問道:「張公可知驛館起火一事是哪裡處置的?」
張尚書笑了笑,像是隨口又像是意有所指地評價:「當年容侯爽朗不拘小節,裴郎中心思縝密細膩,沒想到如今他二人的後人居然正好反了過來。」
花羅摸摸鼻子,懷疑對方在拐著彎罵她。
張尚書說:「秋日天乾物燥,起火本是尋常,那一次雖然不幸有述職官員罹難,但……呵,你們或許還不知道吧,那人本就是因為擅加勞役,強征大梁民夫開山採石,致使大量百姓病累而死的昏官罪人,起火那天,他的罪行剛好被證實,若非他已然身亡,只怕也立刻就會被押解下獄,所以出事之後,先帝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直說此事是善惡有報。」
他雖然沒繼續往下說,但誰都知道,既然皇帝金口玉言都已經如此定性了,底下查案的官員自然不會為了個死有餘辜的昏官跟皇帝過不去,這事多半也就順勢悄無聲息地埋沒在了無數意外事故之中。
花羅琢磨了一會,無端地生出一種奇特的怪異感,卻又一時想不透徹,正在此時,容祈卻瞭然地點了點頭,一本正經說道:「二十年前百廢待興,那人身為朝廷命官卻不思愛護百姓,反而如此行事,確實該死。只可惜未經官府定罪,一把火燒死他,反倒是便宜他了。」
說到此,他像是剛想起來似的,忽然問道:「對了,不知當初舉報和奉旨查證他罪行的都是哪位,如今可還在朝中?」
張尚書笑微微地捻了把鬍子:「老夫年紀大了,很多事記不得了,不過既然有言官彈劾,想必在御史台多少會有些記錄留存下來吧。」
容祈便恍然地再次致謝:「確實如此,晚輩受教了。」
……
花羅聽容祈與張尚書你來我往地兜著圈子,說得她直頭暈,好不容易從刑部出來了,她便再也忍不住了,趕緊把容祈拽到了個無人的角落:「你們到底是打什麼啞謎呢?半天也說不到點子上,我看那個張尚書明明就——」
容祈微微一笑,指尖點在她嘴唇上,等她閉了嘴才輕輕搖了搖頭:「先帝已經定了案的事情,一個小小的刑部主事卻私下調查,還私藏了許多證據,這說得過去么?」
「你是說他……」花羅睜大了眼睛,嘖嘖驚嘆,「他早就查到了證據,卻不敢拿出來?」
容祈悠然道:「你當所有人都跟你似的,腦子一熱就連行刺報仇的事都敢做?」
花羅頓時臉一板,作勢要揍他。
容祈連忙識時務地告饒,言歸正傳:「官場之上從來少不了勾心鬥角之事,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幾十年前的錯處呢。何況,他也不是庸人,裴尚書在家中遇刺的事情,恐怕他早已琢磨出了味道來了,如何不因此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他停頓片刻,嘆了口氣:「明哲保身本不是錯處,何況他這些年已經做了很多,你我也不該再加苛求。」
花羅琢磨了一會,隱約明白了過來。
她沉吟道:「所以最開始的時候,你謝他,是替我謝的?」
容祈怔了下,笑了。
正如他剛剛說的那樣,有了裴素留下的手記,又暗中調查了許久,恐怕在張尚書心中,早已猜到了容瀟並非殺人兇手,反倒是裴簡或許與真兇有著某種難以捉摸的關聯。
但張尚書卻選擇了將此事深埋在心底,從未說出真相哪怕一次。
公允來看,知情不報並非君子所為,然而,無論張尚書的做法究竟是出於什麼理由,結果卻仍是保全了裴家的百年清名。
也正因此,花羅在二十年後還能擁有一個可以返回的家。
還有裴素……
花羅想起裴簡書房中那一箱珍藏的舊物與書信,還有廊柱上兄弟兩人記錄身高的刻痕,她想,若她爹在天有靈,對於間接害死了自己的裴簡,心中恐怕也無法分辨清楚究竟是愛戴還是怨恨更多一些吧。
二十年前以鮮血作為開端的陰謀早已註定了此事永遠不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如今這般沒有將更多人拖入漩渦,於理有虧,可於情,卻實在讓人無法橫加指責。
整件事情中,唯一可惜的便是,靖安侯府兩代主人都在為了自己從未犯下的罪過而被世人唾罵,從二十年前,一直到現在。
而有個傻子剛剛居然還為此專程向罪魁禍首道謝……
花羅抬起頭來,容祈的笑容映入她的眼中,安寧得如同靜水,可她卻無端地覺得胸口像是淌過了一道滾燙的岩漿。
眼前的人或許早已不再是多年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孩童,可待她的真心卻始終不曾改變過。
「容祈。」
沉默許久之後,花羅忽然開口。
容祈:「怎麼了?」
花羅抿了下嘴唇,把他又往角落裡拽了拽。四下無人,只有午後的風安靜地落在新雪之上,她捧起容祈的臉,認真地說:「等我伯父的孝期過去,我們成親好不好?」
容祈:「阿羅?!」
他心臟猛地一抽,過了好半天心跳也沒能從這過於突兀的衝擊中平息下來:「你剛才說……要和我……和我……」
花羅這輩子還沒怎麼聽過容祈結巴,頓時正經不起來了,兩手在他臉上「啪」地一拍,樂不可支道:「醒神啦!怎麼,不想嫁給我嗎?」
容祈:「……」
剛剛順過來的氣息一下子哽住,他哭笑不得,強作平靜地輕哼一聲:「那我便等著你的三媒六聘了,若是少一樣,可就別怪我……」
話沒說完,耳根已先紅透了。
花羅眨巴眨巴眼睛,笑嘻嘻地湊到他面前:「什麼什麼?若少一樣你就如何,不肯乖乖入洞房了嗎?」
容祈一巴掌把她拍開,臉紅得像是要滴血:「快閉嘴吧你!」
說罷,頭也不回地急匆匆走遠了。
皇城之中,花羅不敢太放肆,便只能小碎步跟上,捏著嗓子小聲問:「哎哎,你還沒說好不好呢?倒是給我個回話呀!」
不問還好些,這話一出,容祈走得更快了,活像是身後被狼攆著似的,好一會,微風才送來句含糊的回答:「明年夏天,我去裴家下聘……」
花羅腳步一頓,出神了片刻,隨即咧嘴綻開了個大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