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時宜的親吻被剝離了曖昧與溫情的部分,只剩強硬,如同像是一場沙場上的爭奪,兩軍相爭,寸土不讓,就連每一次呼吸都浸透了血的味道。
可漸漸的,原本的針鋒相對卻又一點都變了味道,堅冰的稜角被消融軟化,熏然熱度隨著兩人肌膚相接之處向著心口蔓延,花羅的雙臂緊緊纏上了容祈的脖頸和腰間,而容祈原本扣在她腦後的手指也不自覺地插入了她的髮絲之間……
不知過了多久,這個過於綿長的吻才終於結束,花羅有些氣喘地直起腰來,轉身撥了下燈芯,讓漸暗的燈火重新明亮起來,她哼笑了聲,志得意滿地挑起容祈的下巴,又在他血跡斑斑的嘴唇上輕輕舔了一下。
容祈本想偏過頭去,卻沒躲開,便也隨她去了。
他又和最初時一樣腦中一片昏沉,只不過這次是因為氣息不繼,身體也跟著發軟,順著花羅的力道慢慢坐回椅子上,緩了一會才倦懶地睜開眼:「小混賬。」
折騰了好一會,花羅心裡的邪火早已被澆滅得半點不剩,此時像是個酒足飯飽的食客似的,只覺世界都煥然一新,聞言也不惱怒,笑嘻嘻地湊上去,在容祈頸窩邊上深深吸了口氣:「美人兒真香呀!哎你瞪我幹嘛,我又不是第一天垂涎你的美色了。」
容祈生無可戀地一嘆,唇舌稍微一動就疼,自覺多半是各處都讓狗啃了個遍,沒好氣道:「沉香,降真香,龍涎香,龍腦……你若喜歡,明天讓人調好,給你家送二百斤香丸去,保證把你腌入味!」
花羅笑得臉都要抽了。
她跨坐在容祈腿上,雙臂環住他的脖子:「好啦,別生氣了,我最喜歡長安哥哥了,從小就喜歡,現在也是,以後更喜歡,這輩子都只增不減……」
容祈脊背微微一僵,沒有說話。
花羅便把這種反應當作認同了,於是低頭又吻上了他,與剛剛不同,這一次她的力道極為柔和,像是只急於討好主人的小獸似的,每一次碰觸都充滿了小心翼翼的珍重意味。
容祈耳根漸漸開始浮起了一層薄薄的血色,而這紅暈又一點點蔓延到了頰邊和眼角,仿若冰雪中倏忽盛開的桃花,無端地生出了幾分繾綣情態。
花羅色令智昏,看得心頭髮癢,故意哼哼唧唧地往他懷裡拱:「寶貝兒,不是說好了,等我伯父的周年過了,咱們便成親嘛,你不要瞎擔心呀。」
容祈氣還沒喘勻,輕咳幾聲,半真半假地冷笑:「不是還有半年么,說不定到時你發現我是個滿腹陰謀算計的卑劣小人,便改變主意了!」
花羅:「……」
「行了,見好就收啊,」她眉毛一豎,「我還以為你學乖了,怎麼這性子比小時候還擰巴?再鑽牛角尖,當心我把你扔進濯玉河裡醒醒神!」
容祈:「……」
他忽然又想起當年被某個吃了大力丸似的小混賬丟在山裡欲哭無淚的景象了。
他便忍不住自問,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有病,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悶頭往花羅這「火坑」里扎。
正在自我反省,罪魁禍首終於停了嘴,像個道貌岸然的正經人似的,認真地點點頭:「不過其實你說得也沒錯,我確實是擔心啊,我伯父本來應該與那些前朝遺臣有著父祖之仇,可他最後卻又與那些人沆瀣一氣,這其中的緣由我根本想不通。而你,回京路上劉魯的事情,還有……」
她摸了摸容祈頸間仍舊觸目驚心的疤痕:「阿祈,我知道容叔和那些人是死仇,你也本該……可前車之鑒歷歷在目,你叫我如何不擔心?」
她差點就脫口問出了「前朝皇子」之事,但最後關頭還是打住了。
大概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坦率地承認自己的懷疑和擔憂,容祈一時有點失神,恍惚想了許久,才終於嘆了口氣,稍作妥協:「阿羅,我真的不能說得太多,但你相信我,無論旁人怎麼看我,怎麼說我,我想做的自始至終就不過是給我爹求一個公道罷了。」
他偏開頭,眸底收入燭台上跳動的火光,還有燭台腳下濃重的陰影。方寸之間,光與影界限分明,正如同他這副白玉無瑕似的皮囊與其中包裹著的腐骨蝕髓的怨恨。
在那樣沉重的仇恨面前,其他的東西還有什麼意義呢?
無論是錦繡榮華,還是滔天權勢,又有哪個能讓時光倒流回四年以前!
容祈想,他從來就不是個胸襟廣闊的人,他的心太小,眼界也太窄,只留戀著能讓他偏安的一隅溫存,然而……桌上細小的光焰中彷彿又倒映出了四年前的那場徹夜的大火,他相依為命的父親,他無所不能的英雄,就是在這樣的火光中一點點焦黑枯萎,最後伴隨著群氓喝彩與狂歡,被踐踏成了一地狼藉的碎骨和火灰……
容祈面無表情地垂下了眼帘,自言自語般說道:「當初我以為我活不了多久,本想用更加激烈的手段來達成心愿,誰知……阿羅,我答應過,會幹乾淨凈地回來見你,也正因此,那些害過我爹的兇手才能逍遙至今,但這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了。」
他慢慢伸出手,極輕地碰了下花羅嘴唇上被他咬破的地方,將滲出的細微血絲向旁抹開,然後露出了個無比溫柔卻又寒意森然的微笑:「阿羅,我要他們死。」
花羅不知道容祈在想什麼,卻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了幾分真相。
她反握住容祈的手:「你要誰死?」
這一次容祈沒有再隱瞞,而是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跟著自己走到樓梯邊的一堵牆前。隨後,他掀開掛畫,在背後平整的白牆上輕輕敲了幾下。
花羅:「這是?」
隨著輕微的摩擦聲響起,牆面向兩側分開。
白牆之後,暗格大約三尺見方,其中堆滿了不計其數的卷冊,有新有舊,其中許多已經邊角卷翹,似乎被翻過了無數遍。
花羅愣了下:「你們這些人,怎麼都喜歡在家裡造密室暗格玩?」
說著,她看了眼容祈,得到首肯之後從那些卷冊中隨手抽出一卷最薄的。
封頁上繪著個老頭子的小像,旁邊寫著「太傅肖成」四字。
花羅驚疑地翻開內頁,只見其中紙頁墨跡新舊不一、幾次增補,詳細列出了那位肖太傅的生平履歷,從何時科舉入仕,何時升遷、何時貶謫、何時憤懣掛印而去,又何時起複再到何時告老還鄉,一生中親朋好友、門生故舊與政敵仇家幾何,全都列在了紙上,甚至連他最喜歡喝當年新釀的杏花酒之事都沒有漏掉。
花羅越看越覺得汗毛倒豎,隱約明白了點什麼,指向剩下那些卷冊:「這些全都是?」
容祈平靜地承認:「全都是。」他輕彈了下花羅手中的那本薄冊,評價道:「肖老太傅雖迂腐了些,但至少不曾與魑魅魍魎同流合污,因此這冊子不過是隨手一記,沒什麼用處,要說該死,還得看裡面那些。」
花羅依言又取出了一冊,念道:「國子監司業,段舜卿。」
「段」並不是個十分常見的姓氏,她想了想,問道:「他和你未過門的夫人——好好好,我不嘴賤了,他和段三娘是什麼關係?」
容祈淡淡一哂:「子肖父形,段司業生了個好女兒。」
花羅:「……還說我,你這嘴才叫損呢。」
也就是說,那位段司業的腦子恐怕也不大好用,難為他是怎麼爬到了國子監第二人的位置上的。
但繼續往下翻,花羅臉上的輕鬆之色就漸漸收斂了。按照卷冊上的記錄,段舜卿不是什麼壞人,但也足夠被評一句愧為師表,多年來見風使舵、捧高踩低,若非上面的祭酒是個清正到近乎刻板的人物,只怕國子監就要被他糊弄成一鍋亂粥。
可這還不是最關鍵的。
花羅忽然抬起頭:「阿祈,這上面寫著,他曾以生員的課業為要挾,暗示對方父輩行賄。」
容祈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自己去暗格裡面抽出一份記錄,一邊說:「是有這麼回事,不過這位段司業膽子比腦仁還小,挑的全都是家中沒落的官宦或勛貴子弟,也不敢訛詐太多,對方才沒把事情鬧大——你挑的這本也不對,他雖蠢,卻罪不至死。」
誰知花羅在意的卻並非此事,她扣上封頁,認真問道:「既然事情沒有鬧出來,你又怎麼會知道他在索賄?」
容祈怔了怔,忽然失笑:「啊,我的錯,忘了告訴你,你再來看這個。」說著,又將手中剛找出來的那一冊明顯陳舊泛黃的卷冊遞了過去。
這一次,封面上的人是個京兆少尹,卻並非裴少陵或者當初氣勢洶洶地到靖安侯府抓兇手的江崇江少尹,而是個花羅毫無印象的老頭子。
花羅盯著那副小像旁邊的字看了好一會,隱約覺得十分眼熟,而當她狐疑地展開內頁時,就更是完全驚呆了。
「怎麼可能!」她驀地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這、這是我爹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