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容祈的模樣的一瞬間,花羅像是被從頭頂灌進了一桶冷水,滿腔的怒氣都被澆了回去。
他已經很久沒這麼嚴重地發過病了,即便是前陣子剛回京時「纏綿病榻」的小半個月,也更像是故意做給外人看的,若不是這一次的病倒,幾乎就要讓人忘記他體內還潛伏著難以根除的致命毒素。
花羅夢遊般走到床前,指尖在容祈唇上輕輕蹭了一下,噙在他唇縫間的那線濃重的殷紅立即漫了出來。花羅像是被滾水燙了似的,倏地縮手,可與此同時,心頭卻冷得打顫。
旁邊的老太醫與她相熟,見她半天沒出聲,忍不住問:「裴二娘可要施針?」
連續提醒了幾次,花羅才猛地回過神來,將指尖沾的血跡攥進手心,點了點頭:「我今日沒帶針,用放在侯府的那套吧,阿玉應該知道……」
她說到一半,左右看了看,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對了:「阿玉呢?」
不止此時,仔細算起來,似乎從去楚王府赴宴的那天之後,她就沒再見過那個本該寸步不離容祈身邊的少年了。
花羅正要起身找人,**卻有了動靜。
一隻冰冷的手輕輕搭在了她按在床頭的手背上,容祈微微睜開眼:「不必找了,我已送他去書院了。」
他偏過頭,咳出一口血來,然後極淡地笑了下:「那孩子本也不是我的僕人,不該只做些伺候人的雜事。」
花羅沉默地看著他,好一會,抬手替他將散亂的鬢髮理順,點了點頭:「別說話了,安心養養神,我去借一套針就回來。」
可按在她另一隻手上的力道仍舊沒有鬆開。容祈輕聲拒絕道:「不必了,已經不難受了,你在這陪我一會好不好?」
花羅慢慢地垂下了頭,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再堅持離開。
她心裡有點窒悶,像是被塞了一團濕透了的棉絮,這些日子以來,她曾對兩人以後的生活有過無數設想與期待,卻從沒有料到那些未來中竟也包含了這樣一地雞毛而又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容祈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臉上本就牽強的笑意一點點消失,覆在她手背的那隻手也終於卸了力氣,緩緩滑落下去。
屋子裡的其他人受這僵硬的氣氛感染,也都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一時間寬敞的室內只能聽見爐上藥汁沸騰的輕響。
「阿羅,」容祈忽然開口,「你走吧,別再來找我了。」
花羅愕然抬頭。
容祈卻閉上了眼睛:「你的長安哥哥四年前就已經死了,他回不來了。」
花羅半天沒說話,眼眶卻漸漸開始發紅,終於,她艱難地問:「你昨天說一定會回來,會同我一起回山上,也都是假的么?」
容祈像是聽到了什麼最荒謬的胡話,輕嗤道:「你說呢?我不過是隨口……」
剛說到一半,花羅便站起身來:「夠了。我走就是。」
她從不是個拖泥帶水的性子,果然說走就走。
只是臨下樓前,又頓住腳步:「你從我阿姊家帶走的東西在哪裡?」
容祈睜開眼,似乎想要朝花羅望過去,但目光剛轉到一半便又強行收了回來,漠然道:「扔了。」
花羅便知道他是真的已下定決心,要沿著那條連對她也不能提起的險路走下去了。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沒有再繼續追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座空曠而寂寥的靖安侯府。
在她身後,容祈平靜地接過了太醫濾好的葯湯,但剛將葯碗捧到嘴邊,身體就突然躬了下去,猛地嗆出了一口血來。
風雪還在繼續,天地間像是扯起了一張灰白的網,細細密密地將人纏在中央,無處可逃。
行人早已避回家中,花羅在空無一人的路上站了一刻,忽然翻身上馬,直奔楚王府。
楚王正巧入宮尚未回來,但王府的管事卻認得花羅,並未怠慢,好聲好氣地請她改日再來。
花羅冷冷地盯著管事,直看得他渾身發毛,才牽起嘴角,將馬鞭扔給他:「我就在這等。」
管事愣了愣,顯然很是猶豫,不過最後還是把她請了進去。
楚王回府的時候已經是入夜時分了。
聽說有不速之客來訪,他有些驚訝,而這份驚訝在見到花羅之後卻變成了一種若有所思。
花羅坐得筆直,面前的茶點絲毫沒有動過,模樣木然而僵硬,看起來幾乎有點不像活人,直到楚王進了屋子,她的眼珠才動了動,隨即站起身來。
「殿下,我有事要問。」她十分不敬地省略了所有禮節,單刀直入道,「上一次您對我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楚王斂去眼中的情緒,輕叩了下桌面,立刻有人換了新茶過來,而後靜悄悄地退了出去,屋子裡只留下了花羅之前見過的那個心腹侍女。
楚王這才波瀾不驚地開口:「我以為我說得很明白了。」
花羅卻搖頭:「不,不明白。容祈究竟對您和陛下說了什麼,而你們又究竟想要讓他去做什麼?」
這回楚王是真的有點詫異了,動了動手指示意最後那名侍女也退了出去,等她關好門,才淡淡道:「你這麼莽撞地來找我,就不怕反倒壞了容祈的事?」
花羅一哂:「殿下,我也不是傻子。」
見楚王沒有說話的意思,她便繼續道:「您讓我不要阻止他做的事情,難道不是因為您與陛下早就猜到了他會做什麼?容祈會與那些逆賊虛與委蛇,把他們一網打盡,然後用這個功勞來換取朝廷為先靖安侯正名,是么?」
楚王茶杯端到一半又放回了桌上,並沒有否認:「皆大歡喜之事,有何不好?」
花羅嗤了聲:「皆大歡喜?究竟誰歡喜?朝廷如果真想為先靖安侯正名,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何必如此逼迫容祈?是了,那些逆賊行蹤隱秘,逐地清查搜索難免引發人心動**,你們怕天下大亂,便將擔子全壓在容祈一個人身上,可你們又有誰想過,他長年病弱、身中奇毒,如此奔波勞碌下去還能堅持多久!先靖安侯為了這個天下背了一生罵名,英年早逝,你們現在還想要逼死他唯一的兒子嗎!」
這話已經算得上是大不敬了,但不知為何,楚王仍舊沒有動怒,只意味深長地打量著花羅。
花羅被他看得有些不安。
她並沒有把所知道的和所懷疑的一切都說出來,至少與前朝皇子有關的事情她仍舊半個字也不敢提,可此時楚王的目光卻讓她懷疑他們已經猜到了什麼。
時間在寂靜中不停流逝,爐中熏香已燒盡了,屋子裡和緩的香氣彷彿也被從外面滲進來的霜雪與松枝的味道掩蓋,泛起一種莫名的冷意。
楚王就那麼安安穩穩地坐在他的輪椅上,視線像是要穿透花羅的皮肉,看進她的心底。
終於,他說道:「我從宮中回來,聽太醫說你剛與他吵了一架,負氣離開了。」
花羅無意識地攥緊了拳,掌心全是冷汗,臉上卻看不出任何錶情:「殿下既然消息如此靈通,也應該知道我是為何才與他鬧翻的。」
楚王笑了下:「我早已告誡過你,不要試圖阻撓他要做的事。」
話又繞回了原點,花羅忍不住一陣焦躁:「殿下此言差矣。我可以不阻撓他達成心愿,但我卻不能看著他為了一個虛無縹緲毫無誠意的許諾把身家性命全都押上去!殿下,我不是傻子,容祈更不是,你們真的以為他連一點懷疑都沒有么?如果他看穿了,如果他一念之差假戲真做,又該怎麼辦?陛下就真的絲毫不念當年的舊情,非要這麼把他往絕路上逼嗎!」
楚王玩味地挑起眼,態度依舊曖昧不明:「假戲真做……裴二娘,你的膽子不小,這話竟也敢說。」
花羅當然知道這話不能亂說,但如果不說,所有人就只會都揣著明白裝糊塗,旁觀著整件事情越來越無法挽回。
她便索性豁出去了,咬牙冷笑:「何必自欺欺人,難道殿下就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么?不,您也好,陛下也好,你們不是沒有想過,你們只是不在乎!你們不在乎容祈會不會失望,會不會遇險,你們更不在乎如果他真的行差踏錯又該如何,就算他真的對你們失望透頂,對你們而言,不過是成百上千的反賊里又多了微不足道的一個罷了!」
似乎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敢把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挑明,有一瞬間,楚王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花羅以為他馬上就要大怒呵斥自己,但不知為什麼,下一刻他又把怒意生生壓了回去:「所以,你來找本王,究竟想要做什麼?」
聽出他第一次換了自稱,花羅心裡微微一頓,卻沒有絲毫退縮,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可緊接著,她就突然這麼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雙膝在堅硬的地面上撞出一聲清晰的悶響:「我來求殿下給他一條走得通的活路。」
楚王像是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往後靠了下,面色古怪起來:「你這丫頭可真是……」
良久,他抬了抬手,示意花羅起來:「我做不到。」
花羅不解:「為什麼?」
楚王默然片刻,並未因她咄咄逼人的言詞發怒,反倒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么?」
花羅一愣:「自然是……」
自然是在靖安侯府中。
可原本篤定的話語在觸碰到楚王似慨嘆又似憐憫的眼神時就不由自主地消了音。那種怪異的目光讓花羅漸漸意識到了某種可能,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楚王,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了上來:「他去了哪裡?誰帶他走的!」
不等楚王回答,她便跳了起來,瘋了似的衝出門去。
然而等她飛奔回靖安侯府的時候,卻只見到了一座空空****的小樓無聲地矗立在漸濃的夜色中,而本該在樓中養病的人卻早已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