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羅要找的自然是李松君。
午後的時候她走得急,沒有來得及詢問被容祈帶走的那包碎陶片究竟是怎麼回事,本以為到了靖安侯府,一切便會有答案,誰知卻出了這麼一連串的變故。
她摸到地方時,已是亥時初刻,李松君原本正要上床睡覺,突然見她來訪,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把人請進書房裡。
「出什麼事了?」剛落座,李松君就驚疑地問。
花羅:「聽說容祈回府時帶了一包碎陶片。我阿姊受了驚嚇,需要靜養,所以我只能來問你了。」
聽到這話,李松君先是鬆了口氣,但緊接著卻更納悶了:「容侯爺沒告訴你?」
花羅不動聲色:「我問你答就好了,不必管別人如何。」
她語氣不大對勁,李松君隱隱意識到了什麼:「你去廚下之後,容侯說令姊嫁妝中的一隻陶瓶比正常的重量要更沉上一些,恐有蹊蹺,便將那瓶子砸碎了。」
花羅目光微微凝住:「然後呢?」
李松君苦笑:「說實話,我也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在那些被打碎的陶片邊緣,我好似看到了一些白色的夾層。」
「白色的夾層?」花羅若有所思,摸著下巴喃喃自語,「夾在陶罐中間,更重的白色的東西……」
她視線掃過窗邊一隻插著梅枝的花瓶,驀地一驚:「莫非是這樣?!」
李松君:「什麼?」
花羅問道:「你回想一下,那白色的東西像不像是細瓷?」
那套粗陶花器就算只是裴芷半胡鬧地做出來的,也畢竟過了火燒制,高溫之下,自然不可能藏匿字紙,甚至就算是金箔銀片恐怕也難以保持原樣,但唯有一件便宜易得又不會引人注意的東西例外——已經提前燒好上過釉的瓷器!
細瓷燒制的溫度較粗陶更高,也正因此,在陶器燒制的時候並不會毀壞原本瓷面上包含字跡的釉面,兩者結合,簡直是絕佳的隱匿手段。
李松君也隨著花羅的視線將注意力落到了窗邊的瓷瓶上,上面草書的一行題字也讓他心頭一跳:「你的意思是……裴尚書將線索寫在了瓷器上?」
花羅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不知道,不過料想我阿姊第一次親手做花器,毫無經驗,就算燒出的成品被調了包,與她原本做出的不大一樣,只怕她也未必察覺得出來。」
確實如她所說,李松君想起那個歪歪扭扭的長頸瓶,深覺如果有人能記得瓶身上所有異乎尋常的凹凸與歪斜的話,一定是天賦異稟。
他便猶豫了下,又問:「容侯真沒對你說那線索究竟是什麼?」
花羅卻說:「時候不早,我先走了。」
李松君:「……」
他差點被這過於生硬的轉折閃了腰,只能莫名其妙地送這突然來問了幾句話就又急匆匆離開的惡客出門,直到最後也不知道在這半日之內事情已經天翻地覆,被他念叨的容祈更是早已離開了禹陽城。
而就在同樣的時間,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混跡在無數南來北往的商旅行隊中,此時已落腳在了幾十里外的一處鄉間民居。
車廂里靜悄悄的沒有動靜,只能透過厚實的棉簾縫隙瞧見一線昏暗燈光如鬼火似的輕晃。
商隊的人各自安頓下來,主人家的男人籠著手慢慢踱到馬車前,皮笑肉不笑:「侯爺莫非住不慣我們這鄉野村舍,不肯屈尊下車?」
車中依舊寂靜。
過了好一會,裡面才傳出一聲輕笑,可那笑聲卻比外面的天氣還讓人渾身發冷。
笑過了,那個冷泉似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吩咐:「殺了他,讓孤看看你們的誠意。」
車外的男人一愣,半是駭然半覺荒誕:「你以為——」
他話沒說完,突然聽見了身後傳來的利器破風之聲,他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扭回頭去。
但他什麼也沒有看到,甚至來不及感知到疼痛,一切就在瞬間歸於永恆的黑暗與虛無。
滾燙的血融化了新雪,和出鮮紅的泥濘,人頭在地上滾了兩圈,輕輕撞上了車輪,細微的震動自下而上傳入車內,隨即又平靜下來。
一個用斗篷和兜帽隱去了真實面貌的男人慢慢走上前來,令示意揮刀的殺手退下,意味深長地笑道:「一別月余,殿下氣魄更勝往昔,實在令老夫折服啊。」
聽聲音,這人竟是在回京途中逃走的劉魯。
他對著旁邊招招手,等兩名荊釵布裙卻面目姣好的少女一起走上來,又笑道:「老臣知道殿下貴體欠安,已準備了兩個小婢,還望殿下不要嫌棄。」
車門終於開了。
容祈慢慢地下了車,他的模樣看起來確實十分虛弱,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去,但就在那兩個嬌滴滴的女孩子要上前攙扶時,他忽然皺了下眉,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容錯認的厭惡:「砍了。」
不僅兩個婢女懵了,連劉魯都怔愣一瞬,懷疑自己聽錯了:「殿下是說……」
容祈看著他,似笑非笑:「想清楚你們的身份,別自作聰明。」
劉魯:「……」
他肚子里騰地冒出一股火氣——月余之前還在他們的追殺之下狼狽不堪得像條喪家犬一樣,如今居然也搖身一變,居高臨下地威脅起了他們,簡直可笑!
可臉色青紅不定地變換了好幾回,劉魯還是壓下了心頭怒火,默想了幾遍自己戴罪立功的處境,硬生生擠出了個謙卑的笑:「殿下教訓得是。」
見容祈沒有再不依不饒地讓人砍了那倆美婢,他連忙把人揮退,自己躬身道:「時間倉促,準備得簡薄了些,還請殿下恕罪。」
容祈這才順著他指引的方向踏進了屋門。
說是簡薄,其實這看似尋常的農戶家中卻遠遠比一般官吏的宅邸還要奢華許多。地上鋪了厚厚一層柔軟的波斯毛毯,絲綢糊牆遮掩去了原本牆面的污漬瑕疵,足有十來顆小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懸在梁下,滿室清明如晝,連熏香都是容祈素日常用的,一兩價值百金。
劉魯將人請上主座,低頭笑問:「殿下可還住得慣?若有哪裡不喜歡,老臣這就讓人去重新布置。」
容祈眼皮都不抬一下,彷彿這滿室輝煌在他眼中果然簡薄極了,絲毫不值一提,只屈指點了點茶盞:「你既知道孤長年體弱,夜晚還沏濃茶?」
劉魯又被噎了一記,只能含恨賠笑,呵斥僕婢:「怎麼伺候的!還不換參茶來!」
容祈又蹙眉道:「大齊不過衰微了二十餘年,你們這些人就都落魄成了山雞么?那些珠子也不用薄紗罩上,這麼明晃晃地掛著,是要晃誰的眼呢?」
劉魯:「……」
娘的,沒事找事的小畜生!
又是一番人仰馬翻。
好半天,總算把一切毛里求疵般挑出來的問題整頓好了,容祈這才紆尊降貴地點了點頭:「退下吧。孤要休息了。」
劉魯一口血梗在喉嚨里,噴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說:「殿下……」
容祈:「你還有事?」
劉魯深吸氣,告誡自己不能撕破臉,咬牙切齒地笑:「我們的誠意已經展示給殿下看了,相對的,殿下的誠意呢?」
容祈定定地瞅著他,像是瞧見了個獨眼雙頭的怪物:「孤甘心被你們這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利用,難道不就是最大的誠意么?」
劉魯終於忍無可忍,臉色突地漲紅:「姓容的小子!你給我——」
可剛叫到一半,便迎面被潑了一杯殘茶,他後半句話不自覺地在容祈森冷至極的目光中咽了回去。
容祈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指,淡淡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醒你,孤的父皇可不姓容。」
說到這,他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似的,單手托腮笑了聲,漂亮極了的臉上全是譏諷:「劉大人吶,你們既然要孤來做個金尊玉貴的傀儡,就老老實實地把孤捧得高一點,穩一點,可別既當婊子,又盤算著讓孤幫你們立牌坊!」
劉魯:「……」
對方把話說得如此粗鄙直白,讓他反倒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而下一刻,他就聽見容祈惡意滿滿地補充:「不然咱們就一起死,誰也跑不了。」
劉魯不由愣住,不知為何,縱然對方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一個病人,他卻無法自控地真的開始考慮起了這句話的可信度。
權衡利弊之下,他便不敢再任意妄為了,生怕之前幾次折損人手和被俘的罪過還沒被洗清,就又惹上新的麻煩,連忙躬身告罪,戰戰兢兢地就要退出去。
可就在他即將關門的那一瞬間,屋子裡忽然傳來一聲輕飄飄的吩咐:「去傳信吧。告訴韋氏,東西我會當面給他們。」
劉魯腳下一軟,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化成了冷汗從頭頂冒了出來。
——他怎麼會知道統領他們的人是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