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容祈跟著劉魯一行人離開禹陽城的第二天,花羅也依言赴約,早早來到了京兆衙門外頭等著。
裴少陵一夜沒睡好,起了個大早趕過去,卻見牆角蹲了個人,正雙手捧著只胡麻餅啃得津津有味,一不留神還以為是哪裡來的小乞丐。
他頓時眼前發黑,恨不得轉身就走。
花羅卻已瞧見他了,笑嘻嘻地揚聲招呼:「哎哎,裴兄你別跑啊!」邊嚷嚷,還邊撕了半塊餅下來:「來得這麼早,還沒吃飯吧?」
裴少陵看見她就氣飽了,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堅定拒絕:「當街進食,有失儀態。」
花羅「哦」了聲,三兩口把東西吃完,拍了拍手:「那就走吧。」
裴少陵反倒略微遲疑了下:「對了,我來時路過親仁坊,瞧見靖安侯府外面……」
花羅並不意外,容祈一個大活人突然不見了,朝廷總該有些表現的,不過無論他們做什麼,都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她便輕哂一聲,笑問:「怎麼,是太醫滿地跑,裝做靖安侯病重了,還是金吾衛封門,宣稱侯府遭賊了?」
聽她的語氣,裴少陵就猜到她必定知曉內情,而昨夜她的突然到訪與今日的探監恐怕也都與此事有關。
不過裴少陵向來以處事圓融——或者說是滑不留手著稱,此時也自然知道不該繼續問下去,便很是善解人意地轉開了話題:「關押人犯的牢房在這邊,跟我來。」一邊指路,還不忘簡單介紹了那個內鬼的身份,果不其然,正是當初竄掇著江崇去靖安侯府坐實容祈殘殺幼童的罪名的那位何法曹。
快到時,裴少陵最後說道:「審了快兩個月,因為上面不許傷他性命,所以我們也束手束腳,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個遍也沒問出多少口供來。受他指使去報案誣陷容侯的那個蟊賊更是拿錢幹活,一問三不知。咳,你最好也做好準備。」
他沒有把話說得太明確,但花羅知道他指的是再次無功而返的準備,便笑了:「你知道我的針灸是跟誰學的么?」
裴少陵:「誰?」
花羅得意地吐出兩個字:「嚴澄。」
聽到這個名字,裴少陵先是愣了下,似乎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才駭然道:「鬼手?!」
時人講求在朝為良相、在野為良醫,濟世救人的醫者向來地位尊崇,可嚴澄一代名醫卻長年隱居避世。這其中除了性情古怪以外,自然不可能沒有特別的緣故,而讓他被許多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緣故就是——他酷愛肢解屍體。
幸好他大肆肢解屍體的時候正是兵荒馬亂的前朝末年,這才無人抓他去問罪,但即便如此,如今殘留下的傳說也足以讓他比鬼怪還令人忌諱,就連裴少陵這樣見慣了血案與屍體的人,聽說鬼手嚴澄的名號時,也仍然難免露出震撼之色。
花羅早有預料,留下裴少陵慢慢震驚,自己則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牢房深處。
那是一整排牢房最深處的一間,只用來關押重犯,黑黢黢不見天日,連鎖鏈都比其他地方更粗上三分。
透過隔柵的間隙,只見一個個子不高的乾瘦男人正披枷戴鐐地坐在角落的草堆里,鬚髮蓬亂得讓人一眼看不出他的長相。花羅審視了半天,才勉強確認這就是當初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何法曹。
聽到人聲,何法曹緩慢地抬起頭來,被鬍鬚遮擋了大半的嘴似乎撇了下,露出了個不屑的笑容,神態與當初跟在江崇身後拍馬屁的時候相比,簡直像是徹底換了個人。
花羅與他對視片刻,也笑了,拍拍手:「來人,把他洗乾淨了,臟成這樣,我都不好意思下手。」
裴少陵點了點頭,示意獄卒照做。
但他自己卻沒忍住好奇:「洗乾淨了才好下手?」
花羅一臉理所當然,又補充:「記得把鬍子剃乾淨了。」
裴少陵又是一怔。不過很快,他就覺得自己明白花羅想做什麼了。
一張薄薄的帕子在水中浸透,又濕淋淋地被拎了出來,花羅將帕子擰到半干,彎腰詢問被綁在了長凳上的何法曹,語氣十分誠懇:「最後給你一個機會。趁現在招認的話,大家都省事,你看如何?」
何法曹冷笑著呸了一口。
裴少陵皺了皺眉,低聲道:「他早就咬舌了,雖然救下來了,但沒了半截舌頭,怕是說不成句。」
花羅卻滿不在乎,輕巧地避過何法曹啐出的那口唾沫,回頭笑道:「這不是還有手嘛,就算連手腳都不能動,我也有法子讓他招認。」
裴少陵:「……」
他並不知道當初武安州中花羅與梁越的那番交流,聽到此言只覺得眼前這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透出了鬼氣森森的勁頭。
花羅便吩咐獄卒:「按住了。」
而後將手中的帕子平平整整地貼在了何法曹臉上,沒了蓬亂的鬍鬚遮擋,輕薄的絲帕嚴絲合縫地與皮膚貼合,能清晰地瞧見底下人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裴少陵再次蹙眉。
他見過這法子,沾濕的布巾或者紙張層層疊加,讓受刑的犯人在窒息的痛苦中清晰感知到死亡的迫近,最可怕的是,整個過程還可以依據施刑者的心意無數次重複,簡直陰損極了。雖然歷來刑訊逼供時,牢頭酷吏都少不了用這些不入流的手段,但真看到這一幕由花羅展現出來的時候,裴少陵還是忍不住心頭髮沉。
但他心底莫名的憂慮剛冒了個頭,卻見花羅收了手,退後半步吩咐:「把他的鞋脫了。」
裴少陵還在犯愁恩人的獨女怎麼學了一身酷吏手段,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花羅一本正經地重複:「脫鞋。」
眾人面面相覷,更茫然了。
花羅卻不以為意,吩咐完那一句,就慢悠悠地在牢房裡轉悠起來,是不是翻翻揀揀,沒過多久就撿了一簇合適的乾草出來,仔細綁成了小刷子似的一束。
最後,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她一撩衣擺,蹲在了何法曹腳邊上:「不錯不錯,洗得挺乾淨。」
裴少陵:「你這是……」
花羅食指豎在嘴唇前面:「噓。」
邊說,便拈起了那簇草刷子,笑眯眯地對準何法曹的腳心掃了上去。
從臉上被貼了半濕的帕子那一刻開始,何法曹就繃緊了全身,等著接下來的水刑。他在衙門裡潛伏了許多年,對於這些刑罰早已了如指掌,要說完全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可更多年前酷烈的訓練和培養仍然讓他堅信,無論是怎樣的劇痛,都無法從他口中撬出半句供詞!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等了半天,預料中的窒息感沒有等來,周遭卻突然古怪地安靜了下來。
何法曹不自覺地向兩邊轉頭,試圖探尋究竟,可濕帕子始終嚴絲合縫地貼在他的臉上,讓他根本看不到四周發生了什麼。
而就在他調動起了全身的感知的那一刻,腳底心卻倏地躥上來了一絲令人難以忍受的刺癢。
何法曹一個激靈,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了一下,卻被繩索牢牢鉗制回了原地。
他隱約覺察到,好像有什麼開始脫離掌控了。
而與他的忐忑截然相反,花羅卻很高興,或者說是幸災樂禍,惡意滿滿地笑起來:「哦喲,你們這些死士的訓練居然也不是面面俱到嘛,真是可喜可賀呀!」
何法曹:「……」
廢話!哪家死士會訓練撓痒痒的!
但不等他一句話腹誹完,那種細軟中又隱含著一丁點硬刺的古怪觸感又開始了。臉上蒙著的帕子奪去了他的視力,看不見東西時,肢體的觸覺便愈發細緻入微,何法曹無比清晰感覺到先是在右腳腳心的一丁點,而後慢慢擴大,草刷每一次與皮膚接觸的位置和力道都刁鑽得讓人無法預料,也正因此,隨之而來的刺癢就更是鑽心。
何法曹繃緊了每一寸身體,極力地想要忽視那種怪異的感覺,但越是如此,癢意就越是明顯,彷彿有無數只蟲子在到處亂爬亂咬一般,沒過多久,甚至連應當並沒有被草刷觸碰到的地方都跟著癢了起來,讓人根本無處可逃,何法曹終於忍受不住,全身劇烈抖動,極力壓抑的大笑猛地從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花羅歪頭瞅瞅裴少陵:「要來一起玩嗎?」
裴少陵:「……」
他不自覺地蜷起了腳趾,覺得自己身上都要開始發癢了,再看看何法曹笑得涕泗橫流快要背過氣去的模樣,罕見地對犯人產生了一絲同情。
旁邊的獄卒卻摩拳擦掌,像是個找到了新玩具的孩童:「裴二娘,我可以試試嗎?」
花羅立刻招手:「來來來,我教你,要這樣再向這邊……」
裴少陵實在忍不住了,在犯人哀嚎一般的狂笑聲中幽幽地問:「嚴神醫平時就教你這些?」
花羅頭也不回:「當然不是,他只教我人身上何處脆弱何處感知靈敏,我這不是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嘛!」
裴少陵:「……」
好一個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真是缺了大德了!
……
經歷過嚴苛培養,也熬過了種種刑罰的何法曹終究出人意料地栽在了幾根乾草上。
當小半個時辰後,他終於被從長凳上放下來的時候,已經神志不清,眼淚鼻涕在臉上糊成了一團不說,整個身體更是如同爛泥般癱在地上,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喉嚨里還在斷斷續續發出似哭似笑的詭異咯咯聲。
花羅繞過他身下失禁產生的穢物,貼心地取了紙筆來:「我知道你說不出話,所以這裡有一份京中的坊市分布圖,你呢,只需要動動手指,把同夥藏匿的地方標出來,然後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去休息了。」
說著,將筆端浸透了墨汁,又輕笑道:「但是如果哪裡出了岔子,我便讓你再好好開心一下,你看如何?」
想起剛才「開心」的方式,何法曹狠狠打了個哆嗦,眼含熱淚屈辱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