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談了足有小半個時辰,王和才心滿意足地離開,連下樓的腳步聲都輕快了起來,根本不像是個年過七旬的老人。
在他身後,容祈也同樣對這場交易十分滿意。
他當然不知道什麼「容瀟無意透露出的素霓生逃離南疆之後的下落」,但容瀟不曾透露,不代表他無法說些似是而非的誤導之詞。
回想起前些日子在京中翻查的陳年舊檔,還有其中語焉不詳的種種記載,容祈簡直忍俊不禁——也不知道王和那蠢貨什麼時候才會發現自己是在糊裡糊塗地幫朝廷剿匪呢?
正在此時,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從角落傳來。
容祈偏頭看過去,只見那避進了內室的樂師正局促地從柱子邊上探頭出來,臂彎還搭著件衣裳。
樂師原本濕透的衣裳已經被火盆烤乾,但身上仍皺巴巴的,配上滿臉驚嚇過度似的恍惚,模樣狼狽極了,偏偏還在強迫自己定下神來:「殿、殿下,小人見您袖子上……這衣裳是搭在床邊的,小人想著您可能要……」
他語無倫次地說完,小心地瞄向容祈的衣袖,容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剛剛洇透了袖角的血已經干透了,正泛著一種暗沉難看的紫黑色澤,不由笑道:「多謝你還惦記著我,那就勞煩你幫我換上了。」
樂師愣了一下,連忙上前,或許多年以來從未有身居高位的人對他這般和顏悅色過,他禁不住緊張得臉色發白,攙扶容祈更衣的動作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惹得對方哪裡不滿、再一句話將他打回地獄。
等一切都做完了,他拿著血污的臟衣裳正要退開,忽然聽容祈低低咳嗽幾聲,問道:「剛才王和的話你聽到了?」
樂師腳步一頓,垂頭攥緊了衣裳。
容祈搖頭笑道:「我是想和你說,他接下來會做足表面功夫,你既然跟著我,他應當也會時常照拂於你。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謹小慎微,沒人會再找你的麻煩了。」
樂師完全沒想到對方居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禁沉默下去。
容祈並不在意,擺手讓他退下:「在船上我為了讓你把水吐出來,那一腳怕是踢得重了些,你回去記得用些活血的葯。」
樂師更呆愣了。
通過剛剛與王和那番不知真假的試探,他隱約意識到面前的這位前朝皇子絕不是只天真和善的小白兔,他設想過自己將要面臨什麼,或許是威逼利誘,又或許是挾恩求報,但他卻唯獨沒有料到容祈居然對他毫無所圖。
他原地糾結了一會,鼓起勇氣問:「殿下,您對王公公……不是真心的吧?小人這條命是您救回來的,如果您需要,小人可以幫您去……」
他說到這,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麼。
容祈一怔,隨後詫異地搖搖頭:「我救你,莫非就是為了讓你再去換個法子送死么?你別管我的事,就當自個兒是個聾子、啞巴,好好活著就行了。」
樂師徹底呆住了:「您……」
容祈淡淡笑了起來,與最初的時候不同,這一次的笑容里少了那種漠然的神性,卻多了幾分煙火人間的溫和:「下去吧,剛剛你什麼都沒有聽到。」
這便是拒絕他參與王和的謀劃的意思了。
樂師茫然地抬起頭來,目光近乎放肆地落在容祈微蹙的眉間,聽見他又低低咳嗽起來,素白的絹帕上也再度透出了不祥的暗紅色。
恍惚之間,樂師忽然生出了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這位殿下是真的想要憑藉自己的病弱之軀來為他們這些被人驅策奴役的下等人掙出一條生路來!
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悄然從他心底生出,像是久旱的龜裂大地上突然湧出了一汪清泉。
好半天,樂師突然撲通跪了下去,含淚重重磕了三個頭:「殿下大恩,小人蘇梅生願赴湯蹈火以報!」
容祈:「……」
他好似被嚇了一跳,揶揄道:「我要你赴湯蹈火做什麼?」
蘇梅生卻固執地不肯起身:「小人知道殿下與那些貴人們不一樣,您……就像王公公說的,您在島上這般艱難……但凡您有吩咐,小人就算粉身碎骨也必定幫您辦成!」
這話乍一聽起來依舊顛三倒四,中間隱去了許多不便明言的內容,但也已足夠讓人聽懂,容祈便嘆了口氣,也不說話,只再次擺了擺手,示意他快走。
蘇梅生雙手用力攥著那件染了血的衣裳,似乎要將半輩子積攢下來的勇氣全都孤注一擲地用在此時:「殿下!若不是您,小人早就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所以這條命就算還給您也是應當的!只是小人還有個剛滿十二的妹妹,若在這島上長大,她以後怕是……小人不敢奢望別的,只求她將來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小人就算死了,下輩子結草銜環也要報答您!」
說到最後,已然泣不成聲。
容祈默然良久,終於動容,但仍舊沒有吩咐蘇梅生去做什麼,只無奈地看著他:「把自己打理好了,去看看你妹妹吧,她若是聽說了船上的事,怕是要擔心你。」
蘇梅生仍埋頭伏在地上,聞言又哽咽了一聲,心中的念頭愈發堅決,卻不再爭辯,狠狠抹了把眼睛:「小人這就去!」
直到蘇梅生的背影漸漸消失不見了,容祈眉目之間的柔和笑意才倏然落了下去,但下一刻,在那張因為毫無表情而顯得異常冷漠的臉上又重新浮起了一抹堪稱詭異的微笑。
「結草銜環,呵……」
容祈垂下眼,喃喃自語。
而就在容祈「無欲無求」地救人的時候,禹陽城中持續了半個月的驚濤駭浪也終於被推向了**。
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市井百姓,都已經再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知道了赫赫有名的靖安侯原來竟是前朝皇室血脈。原本因為容祈的相貌和行事風格而對靖安侯府的印象略有好轉的人們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回想起了前朝末年的民不聊生和容瀟滿手鮮血、凶名赫赫的可怖形象,一時之間,「奸佞」「逆賊」「其心可誅」的叫罵聲簡直要直衝雲霄,就連被兵士嚴密封鎖看守著的侯府里,都不知被誰偷偷摸摸扔進去了幾隻浸滿了油脂的火把,若不是發現得早,險些燒掉小半座花園。
御案上更是已經堆滿了彈劾的奏章。
事態已然像是一根綳到了極點的弦,只需要再多加一點力道,便會狠狠斷裂。
而在這堪稱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下,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好消息。
原本就垂垂老矣的京兆尹人老成精,眼看見天京城中一日嚴峻過一日的亂象,為免晚節不保,當機立斷地以久病衰弱為由辭官養老了,而聖上周允惱怒他明哲保身撂挑子,連挽留的樣子都沒做,便直接准其所請,緊接著就順理成章地將裴少陵拎到了那個位子上。
這一日朝會剛結束,剛剛成為近百年來最年輕的京兆尹的裴少陵還沒走出宮門,便被個眼熟的內侍攔住了。
半個月前,正是此人將用來假扮阿玉的少年阿四悄悄安排進了靖安侯府。
果然,隨著那名內侍走了沒多久,便在一架沒有標識的馬車上見到了本該在家與世無爭的楚王。
裴少陵面不改色地上了車,待門窗關好,才見禮道:「殿下如此倉促派人來找我,可是有要事?」
楚王十分言簡意賅:「姑母回來了。」
裴少陵目光微動,想起上元節當日「病重」的范陽大長公主和公主府外絲毫未受她病情影響的精緻花燈,不禁笑了笑。
馬車緩緩前行,周遭開始有喧鬧人聲傳來,似乎是到了西市附近。
楚王語速很快,聲音也壓得很低:「你或許已經猜到,姑母是奉詔出京,旨在探查韋氏流放一事。今日聖上已確定阿祈發現的線索沒錯,韋氏剛剛抵達流放地便買通官員逃走。」
裴少陵略加沉吟,笑道:「殿下特意親自來尋我,想說的恐怕不止此事吧?」
無論韋氏逃沒逃走、又或是什麼時候逃走的,都已是陳年舊事,不值一提,更不值得讓一位當朝親王窩在馬車裡偷偷摸摸地繞圈子。
楚王下一句話也印證了這一點:「恰好有殺手去刺殺當年被韋氏父女買通的官員,姑母抓到了一個活口。」
裴少陵陡然坐直了身體。
這也意味著他們或許終於能摸清那些逆賊的老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