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羅這些日子裡對外號稱是閉門思過,實則一點也沒閑著,要麼在與裴少陵等人議事,要麼就悄悄溜到官道邊的食肆附近,監視那個可疑的掌柜。
可也不知是不是「商隊」剛離開的緣故,一連半個多月都風平浪靜,往來其間的只有尋常旅人,與食肆的掌柜和跑堂的交流僅限於點菜和結賬,半句話都不曾多說,也行色匆匆得全然不似之前那個一碗陽春麵吃了快半個時辰的鄉民,根本沒有留下特殊信息的可能。
花羅盯得無聊極了,若不是怕打草驚蛇,簡直恨不得將掌柜綁進山裡直白明了地交流一番。
時值清晨,天邊微光初露,正是人們最睏倦疲憊的時候,花羅一身烏漆嘛黑的衣裳,癱在房檐邊的一棵高樹上,四爪抱著粗壯的樹枝打了個哈欠,宛如一條半死不活的蛇。
可就在這時,突然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花羅耳朵尖動了動,精神一振。
這地方距離前一處驛館和禹陽城都足有幾十里,若是尋常的客商行旅,絕不會在此刻抵達這麼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
花羅隱蔽地調整了一下姿勢,用橫生的樹枝遮擋住了身形,謹慎地向下望去。
只見遠來的一人一騎身上都沒有任何標識,絕不是朝廷傳訊的使者,再看圍在他頭臉間的寬大布巾,顯然騎手不願讓人瞧見自己的真實樣貌。
騎手須臾便策馬來到了食肆前,左右看了看,未見路上有其他人,才下馬拍門:「掌柜的!可有沒有什麼吃食?」
花羅微哂,心道這人還挺會裝模作樣。
不多時,掌柜便迎了出來,一大清早便衣冠整齊、毫無睡意,讓人懷疑他是個枕戈待旦的精兵。
等兩人進門,花羅想了想,翻身下樹,動作輕飄飄的,連草中的蟲子都未曾驚動一隻。她繞著食肆溜了半圈,摸到馬廄邊,從鞶囊里掏出兩顆糖,往上面撒了點藥粉,毫無負罪感地餵給了那神秘騎手的馬。
「乖,多吃幾口,」花羅笑眯眯地摸了摸駿馬的鬃毛,誠懇地小聲說道,「長途跋涉辛苦你了,等會要是沒力氣就睡一會吧!」
馬兒當然不可能回答,花羅叨咕完了,便鬼鬼祟祟地又躥回了之前棲身的樹上,沿著樹枝往前探身,正好湊到了食肆二樓檐下。
正如她所料,那位早起的食客並沒有在一樓大堂用飯,而是被掌柜謹慎地請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也就是距離這根樹枝最近的那間。
屋子裡的交談聲細微卻又清晰地傳了出來。
先是掌柜疑惑地發問:「大人真這麼說的?萬一把人逼急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嗤笑道:「別問那麼多,大人的吩咐,照辦就是!」
或許是覺得自己語氣太過強硬,停頓片刻之後那人又補充:「逼得急不急又能如何,他現在就是只籠中的鳥,難道還能撲騰出大人的手心去?何況,呵呵,等到大事一成,不過是一紙禪位詔書的事情,誰還在乎他怎麼想!於掌柜,你想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於掌柜沉默許久,終於說:「你說得沒錯,我都知道,但這些日子也說不上是怎麼回事,我這心裡總覺得不踏實……」
來人立即警覺問道:「怎麼,是京中有不同尋常的動靜么?」
於掌柜大約是搖了搖頭,花羅瞧不見他的動作,卻聽見他沉重地嘆了口氣,說道:「這倒沒有。只是京兆尹的位置剛換了人,那個姓裴的……雖說此裴非彼裴吧,但他一向精明,這些年整頓京中治安給咱們添了不少麻煩,現在他官位更高,我只怕……」
來人不以為然地嗤笑了一聲。
於掌柜立刻又爭辯:「還有那周家小兒呢!我這些天冷眼看著,他怕是還念著舊情呢,說是搜捕,其實人馬連城門都沒出,說不定就是打著放靖,咳,放那人一條生路的主意!」
來人依舊滿不在乎,嘲弄道:「於掌柜,我看你是老糊塗了,剛剛還怕咱們做得太絕,不給那小雜種留後路讓他記仇,怎麼現在又怕周家小兒給他留足後路了?」
於掌柜半晌沒說話,良久才悶悶嘆道:「這能是一回事么……算了算了,你要這麼說,就當我瞎擔心吧!」
花羅聽到這話,不禁在樹上搖了搖頭,十分想要建議來客將「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十個大字刻在他自己的墓碑上。
屋子裡安靜了片刻,於掌柜的腳步聲遠了又近,似乎是將什麼放到了桌上:「快吃吧,吃完了趕早進城。對了,這些日子盤查得嚴,你多加小心。」
來客呼嚕嚕地嗦著湯麵,含糊哼笑:「怕什麼!我有這個呢!」
窗外看不見他究竟展示了什麼東西,不過於掌柜確實像是放心了下來,不再多說了。
又過了一會,吃食用完,那來客絲毫不耽誤時間,立即牽馬重新出發。
但不久之前還精神奕奕的駿馬也不知是出了什麼毛病,突然就變得萎靡極了,騎手與掌柜一起圍著馬檢查了半天也沒查出癥結所在,只能面面相覷。
於掌柜遲疑了下,試探道:「莫非這畜生也和人一樣,跑的時候不覺得累,一歇下才覺出疲憊來了?」
騎手不大相信,但眼下也沒有別的解釋,只得焦躁道:「真耽誤事!你這裡的馬……」
話沒說完,他就瞧見旁邊那匹用來拉車的矮腳馬了,麵皮禁不住抽了一下,但即便是騎乘這種不以速度見長的挽馬,也總好過只靠雙腳走完剩下的三四十里路途,他便只能悻悻認命。
卻不知在他前方目力不可見之處,已然有一騎在官道上飛馳。
在食肆兩人還在扯皮的時候,花羅已經迅速跑到了前方林間,從裡面牽了自己的馬出來,趕在那人出發之前上了路。
抵達禹陽城外時,入城的百姓已排成了長隊,花羅在鞶囊里摸了摸,遞出一塊令牌來:「我是……」她低頭看了眼令牌上的文字,乾咳一聲:「我奉楚王殿下外出求葯歸來,還望通融一下讓我先進去。」
這城門盤查本就是近日的事情,且寬進嚴出,兵士驗過真偽便痛快地放行了。
花羅從南面進了城,輕車熟路地鑽進荒敗的大通坊里,在黑賭坊外面揪住了幾個小乞丐:「給你們錢,要不要?」
乞兒們對這種坑蒙拐騙、打探消息的活計早已駕輕就熟,三兩句話商議好價錢,便一鬨而散,游魚如水似的融入了禹陽城的各個角落。
花羅鬆了口氣,這才重新整理好冪籬,往裴少陵家走去。
裴少陵也正在找她。
見她回來,裴少陵二話不說把她拉到了書房,將一份血跡斑斑的供述拍到了她面前。
花羅:「這是什麼?」
裴少陵「唰」地展開扇子搖了搖,微微一笑:「楚王殿下剛帶我在西市外面兜了一圈。」
花羅盯著他那副孔雀開屏似的模樣,錯愕道:「西市還沒開市吧?而且我也不記得有店家賣這東西呀!」
裴少陵:「……」
他收攏扇子,在花羅腦袋上敲了一記,沒好氣道:「你的心肝寶貝有消息了!」
花羅翻動口供的動作一頓,隨即加快了速度,幾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到了最後:「——江南!」
裴少陵神情嚴肅下來:「只能問到這裡了。那些逆賊在江南的藏身處太過隱秘,就連尋常的殺手也不知詳細所在。」
花羅皺眉,在屋子裡走了幾圈:「我這邊倒說不定有所收穫。」
裴少陵一怔:「哦?」
可聽完花羅的敘述,他卻搖了搖頭,沉吟道:「我倒與你的想法不同。」他將扇面向下壓了一壓,示意花羅稍安勿躁:「若你所言屬實,此次來人行事實在不夠縝密,脾性也給人浮躁輕佻之感,若換做我,是絕不會選中這樣的人作為心腹的。」
花羅頓時啞然,不得不說,裴少陵說得很有道理,那些逆賊能夠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就說明了他們足夠小心謹慎,而既然如此,他們又怎會將關係到身家性命的重要事情透露給這樣一個人呢。
「所以,」良久,花羅嘆了口氣,「他只是個過了幾手的信使而已?」
裴少陵頷首,但緊接著,他卻又古怪地笑了:「不過你做得非常好,那些乞兒若發現了那人的去向,你立即來告訴我,咱們得好好看看在這個節骨眼上,那些老賊派人進京究竟是要做什麼天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