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花羅同行的自然都是最為可信之人,其一不必說自然是阿玉,而另外一人,卻是當初在南疆時結識的武安州刺史梁越之女,梁楨。
此事說來頗有些一言難盡,正如花羅等人此前就知道的,梁楨她爹一心一意愛慕先靖安侯夫人,終其一生不娶妻不納妾,唯獨年輕時曾偶然走馬章台,與當時的江南名妓關娘子春風一度,等到十來年後才發現當年的一夜風流居然還給自己帶來了個秀麗聰慧的閨女,於是連忙偷偷將這母女倆接到了京郊,置辦田地產業養了起來。而母女二人生活的那處別業就在禹陽城與慈恩寺之間,距離官道極近。
花羅原本覺得梁楨身世已足夠坎坷,又多少算是個大家閨秀,從武安州將她護送回京之後,便沒打算再打擾她的生活、將她捲入這場千頭萬緒的是非之中,奈何此番必須得避人耳目地溜出城,眾人一時實在想不到別的法子,才只好借著往慈恩寺求醫的說辭,半途趕到梁家別業討了幾個人將他們的位置補上。
可誰都沒料到的是,梁楨聽說他們要往江南去,竟毛遂自薦地要同行去給眾人帶路,理由也十分充分——一來,此次江南之行雖然是聖人首肯的,但其實並不在原本的計劃之中,既然如此,中間就更不能出現任何一點差錯,所以找一個可信又對江南熟悉的嚮導勢在必行,二來,她要報殺父之仇。
前一個理由眾人還能反駁,但後一個……花羅想想自個兒的經歷,實在沒法對著梁楨說你爹死都死了,你索性關門閉戶好好過日子,只當什麼都沒發生就好。
如此一來,同行的就多了個不通拳腳武藝的小娘子,最初簡單粗暴的計劃也就不能再用了。
幸好如上次去南疆時一樣,聖人親自監製的假過所文書不僅量大而且質優,能夠讓人隨機應變地選擇各種身份來進行坑蒙拐騙。
幾人便按著路上商議好的新計劃,準備上演一處遊學書生攜妓歸家的戲碼。
花羅最先換好衣裳,在臉上稍微敷了一層暗粉,便施施然從破廟中走了出來。
她負手踱了幾步,正在揣摩吟風弄月的呆書生應該是個什麼調調,忽而一陣風起,河畔樹上初綻的雪白花瓣隨風飄落,宛如碎雪,花羅眯眼望去,驀地一怔,思緒在一瞬間被拉回她最後見到容祈的那個雪天。
她覺得自己好像找到那種酸溜溜的感覺了。
正在此時,梁楨也裝扮完成出來了,她詫異地往花羅臉上瞄了一眼,輕聲勸慰:「別著急,一定能找到容侯的。」
花羅麵皮一僵,「嗯」了聲:「自然。」
但敷衍過後,她又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眼下的問題又豈止是能否找到人,更關鍵的還在於是否能及時地找到。
花羅耳邊彷彿再次迴響起了楚王那位心腹侍女在脂粉鋪與她「偶遇」時轉達的話:「聖人與殿下原本都不贊同您在此時橫生枝節,但近來承恩公已經開始擔心容侯那邊的事情是否順利了。」
侍女說得委婉,但其中真實的含義雙方都再清楚不過。
按照最初的打算,容祈在得到那些逆賊的信任後,便會立即找個法子傳信出來,幫朝廷確認逆賊的老巢和屯兵之處。可從年前到現在,已經足足過去了兩個多月,京中卻仍舊沒有接到任何一點消息。
讓人不禁懷疑,究竟是容祈的計劃已經被逆賊識破,還是他在這段時間裡改變了想法,甚至……
承恩公是當朝皇后的父親,與靖安侯府向來沒有什麼交情,若這懷疑與擔憂僅限於他倒還好說,怕只怕隨著京中事態日漸焦灼,其他知情人,尤其是聖人對於容祈的信任與情誼也在會日復一日的拖延中被漸漸消磨乾淨。
花羅自己是不相信容祈會陷入復辟前朝的春秋大夢裡,但她也同樣知道,這世上未必還會有幾個人能如她一樣了解容祈的好惡與堅持,一旦朝廷生出疑心,決意不計代價地大肆搜捕、剿滅反叛,那麼無論真相如何,容祈面前剩下的就都只有一條死路了。
花羅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的不安:「聖人的意思是,京中不能一直戒嚴,等到城門重開,用不了多久,這邊就會聽到風聲,到那時,恐怕會有人察覺出不對。」
梁楨雖然覺得讓她擔憂的事情並非僅僅如此,但還是順著這話思考了一下,問道:「大概還有多久?」
花羅搖搖頭:「不好說,按聖人與兩位殿下的估計,應當最晚在四月。」她略停頓了一下,又說:「但裴少陵與我私下猜測,若三月中旬朝廷還沒有得到咱們的消息的話,大約就會開始做最壞的準備了。」
梁楨還在若有所思,一旁剛湊過來的阿玉已先急了:「那豈不是只有不到一個月了!」
花羅回頭看他:「半個月。」
若要趕在三月中旬之前將消息送回,他們最遲也得在三月初得到一個結果,而如今已經是二月下旬,可謂是時不我待。
「抓緊時間吧。」花羅嘆了口氣,結束了這個令人焦躁的話題,「走,去鎮子里探探風聲。」
與之前只敢在小鎮子外隱匿蹤跡進行監視的「鏢師」們不同,三人說進鎮就進鎮,大搖大擺地迎接著蓮塢鎮中百姓好奇探究的視線,姿態自然得與任何過往的行旅都別無二致。
剛進客棧,店家便殷勤迎了上來。
花羅熟練地偽作男聲:「一間上房,再給我的書童找個屋子,就住一晚。」雖然對店家說著話,可含情脈脈的眼神卻像是黏在了身旁頭戴冪籬的女伴身上,肉麻極了,也因此,似乎根本就沒發現店家偷偷地向她手上窺探了好幾眼。
可剛進了客房,她就不著痕迹地四處查驗了一番,見牆壁等處並無窺視的孔洞等物,立即就收斂了那副色令智昏的模樣,低聲囑咐:「此處有異,多加小心。」
而與此同時,樓下掌柜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廚子打扮的健壯男人,若花羅在此,定能看出此人正是前些日子進京的那個信使。
那信使正抬頭望著上房緊閉的房門,掌柜小聲說:「我看過了,就是個尋常書生,手上只有筆繭,掌心嫩得很,都已被馬韁磨出了血泡。」
信使皺眉奇道:「先是鏢師,又來了書生,真是巧合么?」
掌柜笑笑:「反正他不是說只住一晚上么,明日看他們走不走,就知道是不是別有用心的了。」
信使瞥他一眼,冷冷嘲弄道:「你倒是心寬!」
掌柜也不是個好脾氣的,立刻嗤笑起來,反唇相譏:「難怪你這麼多年一直升不上去,我看你這眼神,也就只配在老夫這當廚子了!」不等對方再開口,就嗤道:「你沒瞧見剛剛那戴冪籬的女人?那身型步態,還有那股故作清高卻又矯揉造作的勁兒,哼,秦淮河邊走一趟,包你見不到一百也能找出來八十個!」
信使原本的話被憋了回去,疑道:「你確信那小娘子是個……」
掌柜不知想起了什麼,舔了舔嘴唇,露出了個猥瑣的笑容:「好人家誰會那麼**自己的女兒,也不怕被戳折了脊梁骨!」
信使這才放了心。
若真是朝廷派來的人,總不會辦正事還帶著個妓子,那應當只是個被青樓女子迷昏了神智的冤大頭罷了。
卻不知他們口中的冤大頭已展開了一幅簡陋的輿圖,正在其上標註。
梁楨接過花羅手中的筆,隨手將包裹中的藥膏遞過去:「我來吧,你的手先塗藥。」
說完,又忍不住咋舌:「你也真下得了狠手,那麼厚的刀繭,居然就生生磨下去了。」
花羅渾不在意地往手上敷藥,淡淡道:「說來還是你提醒了我。」
梁楨:「我?」
花羅笑了聲:「還記得武安縣的湯罐么?」
梁楨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確有此事,當初花羅便是因為掌心的硬繭連剛離火的熱湯罐都不覺得燙。不知為何,她心裡忽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感慨:「你為了容侯,確實考慮得細緻入微。」
花羅沒答話,轉言道:「將輿圖給我看看,從此處快馬一日都能到那些地方?」
——雖然逆賊的信使已將京中的消息交給了其他同夥向上稟報,但這樣的消息根本沒必要多次轉手,也就是說,此處距離逆賊首腦的所在已經極近,很有可能就在幾個時辰的路程之內,最遠也應當不會超過一天。
他們已經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