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楨果然對江南十分熟悉,而這種熟悉又不僅僅限於幼年時所耳濡目染的那些風土人情,更多的還是進京之後被悉心教導出來的,譬如此時,她以官道走向和山勢水域為參照,僅僅掃了一眼就將他們身出的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子在一片縱橫聯絡的水網之間標註了出來,並且在周圍以一日路程為限畫了個紅圈。
花羅湊上前去仔細查看,心中算了算,發現此地與御史中丞江泊招認出的鏡塘縣足足相距了二百多里路途。
梁楨輕聲問:「那些逆賊的老巢是不是就應當在這兩地之間的某處?」
花羅摸著下巴想了一想,搖搖頭:「還很難說。我過去時常協同衙門剿匪,發現兩個彼此矛盾的特點——賊匪們確實喜歡在自己能夠掌控的熟悉區域活動,所以如果能在各個不同的方向都找到一夥賊人做下的案子,那麼他們的老巢也經常在這片區域中間;但另一方面,如果獲利足夠大,或者目標明確、早有預謀,那些亡命徒也從不吝長途跋涉。」
梁楨聽出了她話中隱藏的含義:「你覺得他們原本就已盯上了江泊,所以才特意找了個機會與他『偶遇』?」
若真如此,那麼即便沒有鏡塘也會有鏡湖、鏡潭……江泊的供詞就完全做不得數了。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沒有插話的阿玉卻突然問:「既然這樣,當初那些人為什麼還要帶著江泊兜圈子呢?」
花羅一怔:「什麼兜圈子?」
阿玉年紀雖不大,但儼然已被現實逼成了個高明的車夫,對於此道十分有心得,聞言立即理所當然地說道:「江泊不是說他在馬車上坐了一天,頭都轉暈了么?我看阿梁在圖上標的區域都是平地和直道,如果沒有不停地轉彎兜圈子,頂多也就是讓人顛得屁股疼,怎麼會暈頭轉向?」
花羅:「……」
她定定瞅著阿玉,直盯得他發毛,還以為她不信自己,小聲咕噥:「郎君身子比江泊虛弱得多了,但趕路時也沒他那麼矯情啊……」
話音未落,花羅突然跳了起來,拉著阿玉在地上轉了好幾個圈,眼睛亮晶晶的:「我明白了!小阿玉,你可真是個寶貝,回頭得讓你家郎君好好謝謝你!」
阿玉:「啊?」
他還懵著,花羅卻已經放開了他,重新回到桌邊,對著輿圖喃喃自語:「你說得對……他們帶著江泊兜圈子,定然是因為他們的老巢其實離鏡塘不遠,怕一路直行會被江泊輕易推算出地點,所以……」
她驀地抬頭:「阿楨,以鏡塘為中心,小半日路程為限,再在圖中標一下。」
梁楨不發一言地提筆,她眼看著輿圖中代表道路的簡陋墨線標識,卻像是能夠在腦子裡構建出當地實際的模樣似的,飛快地算出了在各路況下馬車半日能夠走出的距離,在紙上仔細畫出了個各方向並不均勻的紅圈,而圈內的區域中,凡是能容馬車在上行進的道路也都被她標了出來。
花羅不由讚歎:「現在我才信了你有自個兒從京中跑到南疆去的能耐!」
梁楨抿唇一笑:「一點小聰明罷了。」
如此一來,鏡塘與蓮塢周邊的兩個紅圈便交疊在了一起。
花羅指尖拂過那片重疊的廣闊區域,半晌,喜色漸漸散去,神色又歸於肅然:「範圍還是太大了。」
前朝末年從容瀟的屠刀之下逃出生天的高官貴戚並不多,就算全家都混成了逆賊首腦,最多也不過幾十人,隨便找座山頭就能藏得嚴嚴實實,單憑花羅他們三個,想要在半個月之內踏遍這片廣大的區域,將這寥寥幾十逆賊找出來,與大海撈針只怕也沒有什麼區別。
梁楨站起身來:「我再去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套出話來。」
她主動得讓花羅一陣驚訝:「我以為你不喜歡容祈。」
梁楨噎了下,笑道:「容侯的脾氣確實有些讓人吃不消,不過……」她頓了頓,抬眼望向花羅:「我喜歡你呀。」
花羅錯愕地摸了摸臉,從來只有她調戲別人的時候,沒想到今天居然風水輪流轉,也輪到她被人調戲了,她趕緊扭頭招呼阿玉:「你來看看,我今天是不是更英俊瀟洒、倜儻迷人了?」
阿玉狠狠翻了個白眼,言簡意賅:「呸!」
梁楨不禁失笑,抬手戴上冪籬:「阿羅你救過我的命,而那些人還欠著我爹的一條命,無論從那邊來算,現在都不是我只求自保的時候呀。」
說著,她周身氣韻陡然一變,不再像個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反倒顯出了幾分她娘還在風月場中時的風情,款款擺起腰肢,扶風弱柳似的晃出門去了。
花羅嘖嘖稱奇:「真是人不可貌相……當初我還以為她是個正經人呢。」
阿玉冷笑:「和你比,誰都是正經人!」
花羅做了個鬼臉,拎起那堆御賜的假文書,一翻身躥上了房梁,閉目不說話了。
但她也沒有在上面待多久,約莫過了一刻,便又跳了下來,揉了把臉:「他們送來的飲食都別入口,你就在這間房裡等我回來。」
阿玉抬眼看向樑上被陰影遮住的小包袱,正色點了點頭。
花羅便下了樓,剛睡醒似的一臉茫然,接連打了兩個哈欠才清醒過來,在大堂中左顧右盼了一會,喚住掌柜:「勞煩問一句,掌柜可曾看見,咳,看見拙荊了?」
掌柜聽見她話中不自然的停頓,愈發堅信自己的猜測沒錯,這就是個被風塵女子迷昏了頭的呆書生,但他面上卻不顯,指著門外回答:「尊夫人說要去街上逛一逛,還讓我介紹了幾處景緻好的去處,郎君若想去尋人,不妨先往鎮子里的蓮塘邊上去看一看,那裡有一處土地廟……」
他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笑道:「咱們這的人都知道,靈驗得很呢。」
花羅一路走走看看,到了掌柜指點的地方才知道他那副微妙的笑臉是怎麼回事——廟裡確實有不少人祭拜,只不過供奉最多的並非土地公,而是一旁的負責送子的土地婆。
梁楨正裊裊娜娜地拈香下拜,虔誠得很。
花羅將她拉到一邊:「別求了,真求來了你才該哭呢。」
梁楨差點把臉噎綠了,瞪她一眼:「阿羅,你這張嘴真是……」
她隨著花羅走出廟門,繞過外面熱鬧的人群,慢慢走到附近荷塘邊,這才垂眉斂目地小聲道:「這地方整個都不對勁。」
花羅:「哦?」
梁楨道:「還記得當初容侯是怎麼說柳溪的么?」
花羅笑意一頓,便聽她說:「那天我雖未跟去,但也聽說了,容侯評柳溪百姓上萬,孩童卻遠不足其中一成,實乃奇事。如今……阿羅你看看,這鎮上的孩子有幾個?」
求子的土地廟既然香火鼎盛、靈驗非常,那麼按理說,鎮上幼童應當不少,可放眼望去,滿街卻都是青壯男女,五旬以上老者極少,孩童更是難得一見。
花羅心臟緩緩提了起來,從一旁花樹上折下一枝,含情脈脈地簪到梁楨鬢邊,等身旁路過的行人走遠了,才肅容問:「你還發現什麼了?」
行姿步態還能耳濡目染,但風塵女子見到情郎的嬌羞梁楨卻實在裝不出來,只好低下頭:「倒沒有什麼,不過剛出門的時候,我見到有個極健碩的男人從客棧後廚出來,他大概不以為我是個威脅,就當著我的面上了馬,從西南邊出了鎮子。」
西南?
花羅回想了下,從輿圖上來看,蓮塢鎮在鏡塘縣西方,也就是說,如果那個廚子真的是要去西南方向,那麼應當與位於蓮塢和鏡塘中間某處的逆賊老巢無關。
又或是……
她心頭微微一凜:「你尾隨他了么?」
梁楨搖搖頭,很坦然地承認:「我沒敢。」
花羅鬆了口氣:「很好。那應該是試探,此地不宜久留,明天一早咱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