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祈雖然瞎得厲害,但耳力卻愈發好了,比花羅還先覺察到樓梯處的動靜,偏過頭:「梅生?」
蘇梅生連忙定了定神,踩著綿軟的西域織毯匆匆走上來:「殿下,王內侍求見。」剛要開窗讓花羅出去,又怕被外面的人瞧見,連忙打開一旁箱櫃的門,歉疚地對花羅說:「委屈您在裡面躲一躲!」
容祈側耳聽見櫃門開啟的動靜,笑了下,代為回答:「不必了。」
蘇梅生:「殿下?」
可他還在發愣的時候,卻見花羅從榻邊撿起面具扣回臉上,一翻身,輕輕巧巧地躥上了房,瞬間就與房梁的陰影融為了一體。
蘇梅生大為震驚,僵著脖子瞅向屋頂,也不知自己該不該鬆口氣,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再轉頭一看,王和灰白的發頂已經從樓梯口露了出來。
這老宦官久違地不等主人允許便自己闖了進來,滿面陰沉直奔內室,衝到容祈病榻前才站定腳步,冷冷質問:「殿下這是何意啊?莫非還想著回頭是岸不成!」
蘇梅生無聲地抽了口冷氣,不自覺看向容祈的反應。
而容祈的反應則是……沒有反應。
他動了動手指,示意蘇梅生扶他坐起來,又咳嗽了一陣子,慢條斯理地漱口凈手之後,微笑著說:「王公公難道不知急怒傷身么,孤勸你還是壓一壓火氣才好。」
王和被噎了一下,甩手將蘇梅生奉上的茶盞拂落,尖聲冷笑:「殿下好大的威風啊!只是不知道還能在老奴面前擺多久龍子鳳孫的譜!」
容祈並不惱怒,仍舊平靜得很,只將眼皮微微掀起來,看向王和所在的方向。
那雙漆黑的瞳仁中雖眸光渙散,但也正因此,莫名地給人一種空洞幽冷的感覺,讓王和氣急敗壞的話語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容祈輕笑一聲,漫不經心地問:「孤連日身體不適,需要靜養,王公公有何來意不妨快些直說吧。」
沒料到對方居然如此死鴨子嘴硬,王和臉色愈發難看,挑明道:「殿下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不過一兩日,就已忘了聽水亭的雷火了嗎!」
他頓了頓,表情扭曲:「還有今早的那場火,殿下莫非覺得沒人查得出究竟嗎?!」
不僅蘇梅生在袖中默默攥緊了拳頭,幾人頭頂的花羅也無聲地扶上了刀柄。也不怪王和找上門來,韋氏「被雷劈死」的事故確實做得太粗糙了,雖然按容祈所說,一切都是因為她無意撞見了不該被發現的隱秘,所以必須要在她洞察真相、將事情告知韋昂之前讓她閉嘴,但亭中殘留的火藥痕迹卻又成為了一個新的隱患,未必會比韋氏的發現帶來的麻煩小。
花羅琢磨著,要不然待會還是一刀劈了這老閹物,撈起容祈就跑吧……
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容祈卻很平靜,在連串質問之下,他只是隨意搖了搖頭,彷彿還有些忍俊不禁:「王公公,枉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你再說蠢話的話,孤可要考慮換個人合作了。」
王和:「……」
啥玩意?
容祈不甚在意地笑道:「聽水亭當然是我讓梅生炸的,柱基鑽孔埋入從煙花中收集來的火藥,亭頂立細鐵針引雷,近日時常有雷暴天氣,隨便選一雷雨夜找借口引韋氏前去……萬事俱備,只需一道電閃,那蠢貨就成了只現烤的燒雞。」
王和愈發目瞪口呆。
容祈偏過頭,無神的雙眼盯得他脊背發涼:「王公公,當日說要合作的是你,孤也已經表現出了誠意,將秘寶的線索全都告訴你了,可這麼多時日過去,孤怎麼還沒有看到你的投桃報李呢?」
王和皺起眉頭:「老奴不是已經說得清清楚楚……」
「笑話!」容祈突然打斷了他的後半句話,「你口口聲聲會為孤尋到解藥,可拖延到現在——」
他原本還是一副自己坐著都很困難的虛弱模樣,說到此處突然向前傾身,準確地抓住了王和的衣襟,消瘦得如同骨爪般的五指驟然發力,將那老宦官向自己拖過來,語聲陰冷:「孤的病一日重過一日,你是要讓孤在九泉之下等你把解藥燒來嗎!」
王和沒防備,讓容祈扯得一個踉蹌,連忙撐住榻邊穩定身體,心頭一驚!
不等他再說話,容祈突然又放開了他,在他被抓亂的衣襟上拍了拍,慢慢笑了:「當然,孤病得這麼重,聽水亭的事情怎麼可能是孤做的呢,對不對?」
與最初的時候相比,兩句話說的是同一件事,但一邊是坦率的承認,一邊卻又是絕然否認,王和先是聽得懵了一下,但隨即就明白了過來,不由大駭。
——韋昂死了女兒,哪怕是個蠢鈍任性的廢物女兒,卻也足夠讓他勃然大怒了,而這個時候,他若從驚怒中緩過神來,想起來再去聽水亭仔細勘察,恐怕立刻就會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到那時,他是會懷疑一個已經衰弱得連行走都需要別人攙扶,雙眼更是幾乎不能視物的病人,還是會懷疑掌控許多人手權力的其他島中權貴呢?!
這個念頭一起,王和額頭不禁滲出了點點冷汗。
他表面功夫確實做得不錯,但就算做得再好,只怕也扛不住韋昂多疑和暴怒之下的欲加之罪!
恰在此時,容祈又重新靠著引枕躺了回去,輕飄飄地笑道:「孤本以為王公公會更聰明一點,可惜兩天過去,你卻還是毫無動作,孤便只好讓人在令侄孫女的院子里放一把火聊作提醒了。時間寶貴,怎麼樣,公公可想清楚了沒有?」
王和:「……」
他忍不住抬起眼,直勾勾地盯向容祈那張漂亮得毫無瑕疵的臉,只覺自己像是看到了條鮮艷美麗的毒蛇。
片刻之前自覺拿捏到了對方把柄、前來興師問罪時的激動心情飛快地冷卻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落不到實處似的心慌,王和僵硬地低下頭,聲音乾澀,但語調卻重新恢復了恭敬:「殿下放心,老奴會傳信京中的人手,儘快搜尋到解藥的下落!至於聽水亭……」
王和頓了片刻,用力咬住牙,從齒縫間擠出句話:「老奴自然會把尾巴收拾乾淨!」
說完,不等回話,他扭頭就走,也不知是急於去打掃遺留的痕迹,還是再也不想瞧見容祈那張臉。
而在他背後,容祈略帶笑意的聲音幽幽追上來:「王公公慢走,合作愉快!」
腳步聲徹底遠去之後,花羅從樑上探出了腦袋:「美人兒,你這是與虎謀皮啊!」
容祈懶懶地倚著引枕,剛剛那番折騰似乎讓他十分疲倦,連說話的聲音都低了許多,花羅跳下地,耳朵一直貼到了他嘴邊,才聽清他是在小聲嘀咕:「反正老虎又不知道,怕什麼?」
花羅:「……」
我真傻,真的,我居然還擔心過你……
她正在默默翻白眼,容祈忽然仰起頭,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下:「下次在心裡罵我的時候小聲一點,我都聽見了。」
花羅:「我信了你的邪。」她湊上前去,勾住容祈的脖子:「從實招來,你到底做了多少虧心事怕讓我知道,不然今日怎麼這般乖巧又主動?」
容祈失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沒做虧心事,只是有求於人,不得不低聲下氣出賣色相罷了。」
花羅眸光微微一凝,卻立刻又放鬆下來,笑著拈起他一縷髮絲:「美人兒要求我做什麼,說來聽聽。」
容祈笑道:「不能讓王和的人去京中『尋葯』,南北官路就那麼幾條,裴少陵即便只帶數百精騎出行,也可能會被覺察。所以,我會想法子讓王和同意派這園子里被我買通了的暗哨出行,屆時你正好去給裴少陵帶路。」
「你讓我走?」
花羅手上略一用力,扯得容祈頭皮刺痛,他連忙改口:「好好好,不是帶路!阿羅少俠英明神武,給朝廷傳完話就提前回來救我好不好?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乖乖等你回來。」
花羅臉色這才好看了一點,哼道:「看在你這輩子都沒這麼乖巧老實過的份兒上,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你吧!」她起身,眉頭皺了下又鬆開,壓下心中的不安:「你既然病著,就別瞎折騰了,老老實實撐過這幾天!你記住,不需要他們自相殘殺鬧得同歸於盡,等朝廷官兵一到,這些逆賊自然是土雞瓦犬,一觸即潰,你……一切都以自保為要,明白了么!」
容祈打點精神聽訓,看起來十分聽話,但不知為什麼,花羅總覺得他似乎有哪裡不對,但又實在摸不著端倪,只得按捺住心中的疑慮,按計劃被派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