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不是蘇桂娘挖空的,正如棲鶴島上許多大大小小的狗洞並不是她挖出來的一樣,她所知道的隱秘通道有一些是從與她同一個屋子住了大半個月的阿青那裡聽來的,還有些是前些年做雜役時從同甘共苦的同伴哪裡得知的,如今,那些人都死了,剩下活著的人便沉默地將這些不為貴人所知的秘密埋藏在心裡,再在適當的時機傳給之後的人們,用這種辦法來為自己朝不保夕的日子增添一絲微弱的生機。
棲鶴島的貴人們憑藉著尖刀利劍,從未曾將匍匐順從的奴婢看在眼裡,可他們卻不知,他們在此經營了多久,被他們擄掠強買而來的低賤草芥們便也竭盡全力地抗爭了多久,這股抗爭的力量雖然看似微不足道,卻又如同荒原上被灰燼掩蓋的火星,其中蘊藏的力量有朝一日終可燎原。
幾天後的深夜,蘇桂娘又輕車熟路地從卧房溜了出來。
在她身後,一名婢女睜開了眼睛,卻沒有作聲,臉上甚至看不出一絲驚詫,只默默翻過身,將蘇桂娘的被子團了團,做出裡面鼓鼓囊囊、似乎還有人在睡覺的樣子,隨後再次合眼睡了過去。
蘇桂娘挖出鬆動的牆磚,鑽了出去,路過數日前那幾名婢女被活活打死的地方,腳步一頓,對著地面青石縫裡殘留的黑褐色痕迹雙手合十點了下頭,然後重新邁開了步子。
她到了容祈居住的小樓時,裡面還透著隱約的燈光,窗子像是被黑布蒙住了大半,只有一角泄漏出暖亮的光。
她立即警惕起來,蹲在後門的石階下面,惟妙惟肖地學了幾聲鳥叫。
不多時,蘇梅生走出來,狀似隨意地在階邊坐下,嘴唇微動:「殿下有客,怎麼了?」
有客?
蘇桂娘探出腦袋,從門縫邊上窺探進去。
可她卻沒瞧見人臉,門上也蒙了防止透光的黑布,只有貼著地面處,能遠遠瞧見幾隻腳守在樓梯口。
蘇梅生扳過妹妹的腦袋,按回石階邊的黑暗角落裡:「是劉魯。」
蘇桂娘睜大了眼,驚訝極了:「殿下怎麼和他……」
蘇梅生搖搖頭:「不該問的別亂問。」
蘇桂娘這才扁扁嘴,縮回去說起了正題。
而被兄妹倆認為不該胡亂詢問的劉魯,此時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雙手局促地放在膝上,指頭已將衣裳抓出了明顯的皺褶,他卻毫無所覺。
劉魯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容祈微微開合的嘴唇上,生怕聽漏了半個字。
只聽容祈淡笑道:「劉大人怕是找錯人了。」他擺擺手,制止了劉魯的話:「如今孤自己尚不知道能活幾日,如何還能為別人排憂解難?」
劉魯一驚,定神看去,這才發現這位小殿下的樣子比數日前還糟糕許多,他搭在被角的手愈發消瘦嶙峋,讓人忍不住想起褪了色的枯枝,而再往上看,即便在暖黃的燈光映照下,他的面色也仍舊白得嚇人,幾乎看不出一絲血色,只有蒼白的嘴唇因為有些乾燥開裂,在唇線中抿出了一線不詳的殷紅。
劉魯禁不住慌了神,生平頭一回感覺到了如坐針氈的滋味。他粗喘幾口氣,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滑了下去,跪地膝行到床邊,雙手抓住容祈的手,如同握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殿下,殿下,您吉人天相,一定會長命百歲!」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如此場景,只怕還要當劉魯是個孝子賢孫,容祈卻知他心中恐懼,不由莞爾:「真的?」
劉魯磕頭如搗蒜,恨不得將肚子里表忠心的詞全都拿出來說上一遍。
容祈仍是那副冷淡的模樣:「既如此,如果你和孤兩個人中只能有一個人活著,想必你一定會從容赴死吧?」
劉魯一腦袋磕在床邊忘了抬,整個人都僵了。
容祈抽回手,嘲弄地大笑起來。
但很快,他便咳嗽幾聲,止住了笑,無神的雙眼冰冷地看向劉魯所在的方位:「其實你想要活也不難。」
劉魯本已瀕臨絕望,不防突然聽到這句,當即精神一振:「殿下?」
容祈拿帕子掩住嘴角,皺了皺眉:「孤問你,你今日究竟為何突然來求救?」
這話是明知故問,但劉魯卻不敢不回答,只能硬著頭皮說:「臣辦事不力,近來一直不得韋大人青眼,雖請了殿下前來,卻又疏於照料,害得您病情日重,還有……」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韋娘子殞命的聽水亭,是臣年初剛剛監工修繕過的……臣這幾天瞧韋大人看臣的眼神越來越嚇人,殿下,您知道韋大人一向獨斷專行,若、若是他想……島上其他人肯定不敢說一個不字,臣思來想去,就只有殿下您能救臣一命了!」
他重又俯身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還求殿下不計前嫌救臣一命,臣必當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情啊!」
容祈雙手交疊搭在腹部,平靜地躺在**,等劉魯磕了好一會,冷淡的面色終於有所軟化,略微偏過頭,淡淡道:「罷了,看在你當日侍奉得還算盡心,孤就結個善緣。來日你最好莫要忘了今日說過的話。」
劉魯聞言大喜,連忙賭咒發誓。
容祈輕嗤一聲,對他的誓言不予置評,漫不經心地指點:「你也說了,韋昂是因為你無能才打算除掉你的,既如此,你去立一件大功,他自然就捨不得殺你了。」
劉魯:「……」
這算是什麼救命的辦法?若真有立功的機會,他又何需連日來寢食難安,愁得頭髮都白了一半!
容祈雖看不見他的樣子,卻能感覺到他情緒的驟然變化,不禁在心中暗暗諷笑,表面仍假作毫無察覺,繼續說道:「至於這件功勞,孤這裡恰好有一項提議,做或不做全憑你自己抉擇。」
劉魯心中簡直是冰火兩重天,一時大悲一時狂喜,起起伏伏沒個定數,此刻聽容祈說真有法子,再來不及想別的,連忙追問:「殿下所說的功勞是?」
容祈微笑著傾身過去,劉魯慌忙把耳朵湊近,只聽他語聲輕柔,帶著種難以形容的蠱惑意味:「你可知道那份可保一族世代顯赫的寶物?」
劉魯駭然,他如何不知,南疆的搜索還是他帶的人手,可他卻怎麼也沒想到容祈居然也知道了那東西的要緊之處。一時間,他只覺心臟像是要跳到了嗓子眼,難以置信地問:「殿下莫非知道那東西的下落?」
容祈垂下眼,神色莫測:「怎麼樣,把那東西獻上去算不算大功一件?」
劉魯:「……」
當然是天大的功勞!
他們這群一夕跌落塵埃的前朝遺臣雖然想造反,想要帶著家族重返權勢與富貴的頂點,可是,誰有能保證這場叛逆一定就不會功敗垂成呢?所以,那件傳說中的神秘寶物,既是確保成功的又一重保障,更是萬一失敗的重要退路。
若是在平時,劉魯定然恨不得把那東西據為己有,可此時頭頂尚懸著一把不知何時就會落下來的利刃,即便再滿心覬覦之意,他也仍舊只能狠狠心,將這東西作為賣命錢送給韋昂了!
劉魯迅速打定主意,又給容祈磕了個頭,難得生出幾分真心實意來:「殿下大恩大德,臣絕不敢一日稍忘!」
容祈笑得有如救苦救難的慈悲菩薩,對著劉魯勾了勾手指,低聲說了幾句,又沉吟道:「王和那老滑頭已悄悄探明了寶物所在,你若現在去告發自然也可,不過尚無真憑實據,到底是個麻煩……」
劉魯雖然庸碌,但畢竟在爾虞我詐中浸**了幾十年,稍一思索就明白過來——王和勢力不小,若沒有人贓並獲,只怕他未必不能全身而退,而且,若他當機立斷重新投回韋昂麾下,這功勞到底算誰的?
想到此處,劉魯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陰狠:「殿下心地仁善,可惜如今臣與王和老賊怕是只能你死我活了!」
話音落下,劉魯覷向容祈的神色,見他似乎微微一怔,隨即釋然笑道:「也對,孤真是病糊塗了,居然優柔寡斷起來。王和既然算計利用了孤,自然死不足惜!」
劉魯連忙恭維:「殿下英明!」
兩人又密談了一會,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劉魯一掃之前的頹然和惶恐,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卻不知他剛剛下樓,蘇梅生便回來將窗邊黑布未曾遮嚴的那一角掀得更大了一點,緊接著人影一晃,吹熄了燈火,整座小樓徹底暗了下去。
被遮蔽了大半的窗中,一瞬間乍明乍暗的變化似乎很不起眼,可這一幕卻全然落進了暗哨的眼中。園中各處除了花羅藏身過的樟樹上,其他各地都冒出了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夜風擦過枝葉,很快,有人繞到樓後看清了從後面出來的劉魯與幾個侍從。
那暗哨確定了來人,隱在陰影中冷笑一聲,悄然越過圍牆,直奔韋昂的府邸。
蘇梅生在黑暗的室內屏氣凝神了半天,終於聽見容祈輕舒出一口氣:「走了。」
這句「走了」說的不僅是劉魯幾人,恐怕還有樓外躡手躡腳繞過來探查究竟的監視者。
蘇梅生也跟著鬆了口氣,扶著容祈躺下,小聲問:「殿下,能行么?韋大人向來機警謹慎……」
容祈在黑暗中漠然勾了勾嘴角:「所以這件事不能由我告訴他,甚至也不能由劉魯主動稟報,必須要他自己察覺端倪。」
蘇梅生仍舊不放心,邊給他揉按太陽穴邊問:「可如果是暗哨去稟報,他難道就不會懷疑了么?」
半天沒有回應。
就在蘇梅生以為容祈已倦極睡著了的時候,耳中才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梅生,在韋昂眼中,我是人,劉魯是人……但你們不是。」
蘇梅生愕然。
但瞬息之後,他猛地明白過來。
確實,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貴人眼中,他們是可供消耗的物件,是能走動的布景,是靈巧的牲畜,是會說話的工具,卻唯獨不是與他們一樣有血有肉也有喜怒哀樂的人!
人會懷疑人,可又有哪個人會失心瘋地去懷疑或戒備桌上的蠟燭、井邊的水桶呢!
在意識到這個真相的時候,蘇梅生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而下一刻,一隻冰冷的手便摸索著覆上了他的手背,容祈極輕地笑了笑:「別急,他們很快就會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