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羅不知道蘇桂娘是怎麼與其他人說的,不過一刻,原本充滿了躁動氣息的宅邸內就徹底平靜了下來,所有人都重新撿起了原本的活計,看起來彷彿從沒有想要逃跑過,唯有眼中不同尋常的神采泄露了他們內心的雀躍。
倒也有趣,那些前朝遺老遺少們在此經營了許多年,可除了煞費苦心培養的死士以外,居然沒能賺到一個心腹。
也正是在這些日復一日地維持著棲鶴島的運轉卻又從未受過善待的奴僕的幫助下,花羅輕而易舉地帶著蘇桂娘上了船。
與她們同行的還有一人——或者說是一具屍體,兩人行到湖中心,將那被一箭捅穿了腦袋的死士綁上石頭扔了下去,而後又在湖畔探子居住的小村稍稍停留片刻,從內側撞開了豬圈大門,偽造出牲畜自己出逃的假象,等到那些亂跑的大小肥豬把小村裡折騰得一片混亂、徹底掩蓋住兩人的腳印之後,花羅才帶著蘇桂娘直奔桐山縣。
果然正如蘇桂娘所擔心的一樣,剛一進樂遊客棧,大堂角落就站起了個人。
蘇桂娘定睛一看,頓時喜上眉梢:「哥哥!」
那人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長衫,一副風塵僕僕之態,正是蘇梅生。
他連忙迎上來,望向蘇桂娘的眼神異常複雜,似乎從未想過兄妹二人真的還有脫離火坑的這一天。但下一瞬,他面色卻又是一黯,眼中泛起一絲水光,極快速地說:「裴娘子,那些賊人果然內訌了,死了好多人!但是……」
花羅看清他的表情時就覺得不對,聽到這話,心頭更是咯噔一下:「但是什麼?」
蘇梅生垂下頭:「韋昂似乎已經有所懷疑了,這幾天殿下一直被軟禁著,今天我們找到機會用你給的迷藥葯翻了看守,我才找到機會逃出來。可殿下……他行動不便,不肯和我一起逃走……」
「他……」花羅張了張嘴,但只說了一個字就又沉默下去。蘇梅生以為她會怪罪自己,會擔心難過,可他鼓起勇氣再次抬起頭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卻只在花羅臉上看到了一種怪異的憤怒之色。
蘇梅生一驚,若不是正在客棧大堂里,差點就忍不住跪地認錯。花羅看出了他的愧疚自責,閉目嘆了口氣,片刻之後重新睜開眼,拍了拍他的肩背:「不是你的錯。那個王八蛋又要鬧幺蛾子了!」
蘇梅生不由愕然:「裴娘子?」
花羅沒有回答,大步向外走:「先帶路!」
等到跨上了馬,才冷冷道:「行動不便?他就算是剛剛病發的時候,也能強撐著千里奔波,如今……哼,我看他是根本不想走!」
蘇梅生愈發獃愣了:「可那些看守一旦蘇醒,立刻就會發現不對,殿下他為什麼……」
花羅咬牙:「我也想知道呢!」
兩人沉默地策馬前行,隨著時間流逝,腳下道路漸漸變得崎嶇荒涼起來,四周已許久未曾再見到人煙,遠處深山密林起伏綿延,路旁隱隱傳來水聲,似乎是傾瀉而出的山溪。
花羅低頭盯著本該人跡罕至的路面上交錯的車轍痕迹,忽然問:「給我仔細說說,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令人窒息的沉寂被打破,蘇梅生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兩天前,王和帶著家眷去了發現寶藏的地方,正如殿下所說,他根本就沒想著什麼謀反覆國,只是打算帶著寶物遠走高飛。劉魯以為這是個好機會,如果抓住了王和、再上交寶物,就再也不必再擔心因為之前的過錯被清算,但他急著搶功,卻不知韋昂已在殿下的刻意誘導下以為他和王和一樣,都想將寶物據為己有!」
所以,在同一天之內,從蟬到黃雀都串成了一串,爭先恐後地奔向了藏有那件神秘寶物的地方。
而那個地方好巧不巧正在多年前他們曾通過裴簡安插過官員的一處縣治下轄的荒山中。
花羅不禁冷笑一聲:「從江南到嶺南,他們這些年安插了不知多少人手,如今看來全是廢物——也幸好都是廢物!」
蘇梅生不知道他們在嶺南的經歷,便沒有接話,憂心忡忡地繼續說道:「我們趕到的時候,劉魯和王和的人已經打起來了,據說死了不少人,韋昂派探子去看過之後並沒有參與,而是在遠處紮營,應當是在等他們兩敗俱傷。殿下被軟禁在營地中央的帳篷里,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要經過韋昂和其他貴人的營帳,我也一直找不到逃出來傳遞消息的機會。」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雖然韋昂做足了防備,卻不料第二天清晨,山上就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
那聲音如同雷霆乍驚,伴隨著轟隆隆的巨石滾落之聲,連遠在山頭另一半的營地中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震顫。不多時,便有居住在山腰的獵戶結伴前來查看究竟。
韋昂自然是不懼殺人滅口的,但眼下的事情不知何時才能解決,他們也不知道那些前來探查的獵戶是否還有同伴在家中等待,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要節外生枝。
為了避免被發現,韋昂緊接著就下令,將紮營的地方遷移到了一處遠離響動的懸崖附近,因為地勢狹窄陡峭,容祈和蘇梅生的帳篷便被安排到了緊鄰懸崖的地方。
蘇梅生講到此處,微微有些激動,但立刻就再次露出了愧悔之色:「殿下聽出那聲音怕是有人引爆了火藥,只是不知究竟是王和與劉魯中的贏家在炸山尋寶,還是他們爭鬥正酣,用那東西來炸死對手……但不管怎麼說,如果那些獵戶找過去,恐怕都只有一個死了!所以,殿下裝作仍舊目盲的樣子,趁看守不備,在他們的茶水裡下了葯,然後我們從裡面割開了帳篷,把看守的衣裳剝了、編成繩索……」
「所以,」花羅抬起頭望向越來越近的高山,「容祈就讓你自己順著懸崖溜下來了?」
蘇梅生黯然地點點頭:「是,殿下怕拖累我,他讓我自己快跑,先去找到那些獵戶,阻止他們去劉魯那裡送死,然後跟著他們抄近路下山,直奔桐山縣去等你。」
他捂住臉,聲音愈發乾澀:「我昨天夜裡才走到桐山縣,在客棧大堂里等了一夜,幸好你今天就到了,不然……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花羅沒有再開口,卻忍不住嘆了口氣。
隨著蘇梅生的話語,她再次生出了與方才同樣的疑惑——既然已放倒了守衛,那麼至少一兩個時辰之內都不會有人發現帳篷里的人跑了,也就是說,根本不存在他拒絕與蘇梅生一起離開時所說的行動不便、怕拖累對方,所以容祈到底為什麼一定要冒險留下來?他到底在算計著什麼?
這個問題也是韋昂想要問的。
他站在破了一個大口子的帳篷前面,昔日慈眉善目的外皮像是被人徹底剝了下去,此時顯露出的嘴臉猙獰陰冷得足以讓人做噩夢。
而在他面前,容祈被縛住了手腳、結結實實地綁在一棵樹上。
韋昂用馬鞭挑起他的下頜,冷酷的聲音里蘊藏著難以壓抑的怒火:「殿下,老臣勸你還是快些說實話吧,你身邊的那個樂師到底去哪了?!」
容祈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微微笑了一下。
這個笑容把韋昂徹底激怒了。
他猛地揚起馬鞭抽了下去,卻沒能聽到預料之中的慘叫,頓時更加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鞭子,扭頭吩咐手下:「給我打!打到聽話為止!」
卻沒想到,下一刻他便又聽見了一聲令他怒氣高漲的戲謔輕笑:「怎麼?向來自詡忠臣的韋大人竟然不顧君臣倫常了么?」
韋昂面容扭曲,也擠出了個怪異的笑容:「殿下何出此言,老臣一心為國,又曾身為太傅,既然見到殿下行事不端,自然要加以教導指正!」
容祈也不生氣,輕輕搖了搖頭:「韋太傅啊,你說你,若是能把這教導別人的力氣用在約束自家女兒身上,豈不是就能免了她的……」
他的聲音十分意味深長,像是在暗示什麼,韋昂先是一愣,但緊接著,突然就從中聽出了某種令人不願相信的可能,他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你說什麼?!她……那天的雷擊……是你?!」
容祈沒有回答,只是臉上的笑意漸漸變得詭秘極了。
韋昂腦中空白一瞬,正如府邸靈堂中層層疊疊的白色,他剛剛強壓下去的怒火霎時重新燃起,鋪天蓋地般席捲而來,將他僅剩的理智衝散,他再顧及不了任何風度,死命扯住一個手下推到樹前,聲音高亢撕裂:「打!給我往死里打!」
多年以來,韋昂從未如此時一般任憑狂怒佔據所有的思維,他隱隱覺得眼下的情景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但又沒有精力去思考,只有一個念頭牢牢盤踞在他的腦子裡——他要讓這個令他斷子絕孫的罪魁禍首付出代價!
左右的死士們不敢違命,連忙一擁而上。
而就在這被人們包圍住的角落背後,所有人都無暇關注的地方,隱隱約約地有什麼微妙的聲音正在響起,像是上元佳節的煙花正在被點燃引線。
劉魯衣衫帶血,手臂上掛著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看起來狼狽極了,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是前所未有的鎮定與冷酷。他站在遠遠的山頭上,腳踩著王和花白的頭顱,雙眼望向韋昂紮營的方向。
密林遮擋,他其實根本看不到那裡究竟在發生什麼,但他又清楚地知道那裡將要發生什麼。
一個他親自挑選出來的死士步履匆匆走到他身邊,垂頭道:「大人,已經點燃了。」頓了下,又問:「那位殿下……」
劉魯抽了抽嘴角,因為耳邊帶傷的緣故,笑容有些猙獰:「有韋大人這樣的重臣陪葬,不是挺好的!」
話音方落,一聲巨響轟然炸開!
這聲響比一天前的那一次還要驚人,霎時間地動山搖,林木倒伏,整座山頭像是被一柄巨錘砸中,煙塵滾滾升起,在被血紅的夕陽映照得宛如烈火蒸騰!
花羅剛剛趕到山下,便聽到了這聲巨響。座下馬匹受驚,嘶聲長鳴,本能地調轉方向想要逃離,花羅強行勒住韁繩,扭頭望進山間,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悚然的恐慌。
蘇梅生更是臉色僵白,恐懼得差點落馬,好一會才顫聲喃喃道:「那個方向……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