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變暗。
遠處隱約傳來開山鑿石似的聲響,聲音被兩峰之間的山谷擴散,變得沉悶而渺遠。
一陣雷鳴在頭頂炸響,聚攏的陰雲落下雨來,轉眼就澆濕了地面,煙塵與鮮血被和成紅色的泥土,許多在爆炸中受傷昏迷的人受冷雨所激,漸漸蘇醒過來,呻吟與痛呼聲交雜,亂成一片。
花羅一動不動地抱著容祈,沒有回頭看,似乎世間發生的一切都已與她無關。
但身後卻隱約傳來了腳步聲。
那人大約有點瘸,拖著腳一拐一拐地走近了,隨著前行,刀尖拖在地面上的尖銳摩擦聲逐漸變得清晰。
花羅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但她卻一點也不想動,想要將一切都焚燒殆盡的憤怒和悲哀過後,心中似乎只剩下了一抔冷灰。
當初在南疆以為容祈死了的時候,她還能勉強打點精神,咬緊牙關也要裝出幾分人樣來,可或許她半輩子積攢下來的堅強與勇敢全都耗盡在了那一天,到了現在,她已經再也提不起一點心力與命運抗爭。
「就這麼結束也不壞。」她垂著頭,木然地想,「黃泉路上,或許還來得及追上他。」
身後的動靜越來越近了,幾乎能夠聽到來人粗重的呼吸聲。
刀鋒猝然撞上了石頭,銳響尖利刺耳,下一刻,那斷斷續續的摩擦和撞擊聲戛然而止,那人似乎是舉起了刀。
花羅抱緊懷中漸漸變冷的那具身體,冷雨不停澆下,暈開他胸前大片的血跡,破碎的衣衫下面,翻卷的皮肉邊緣已被雨水洗得泛白,花羅不敢觸碰那裡,生怕不小心弄疼了對方似的,將自己的外衫極輕地蓋到了容祈身上,接著俯下身,近乎虔誠地在他頸側親吻了一下,最後閉上了眼。
可就在這一剎那,身前突然有一股力量傳來,算不上強烈,卻足以將她身形撞偏,與此同時,尖銳的風聲堪堪擦著耳邊划過,刀刃收勢不住,狠狠劈上了倒伏的樹榦,木屑飛濺!
彷彿要配合這一擊,天頂驟然炸響一記驚雷,紫藍的閃電映在刀身上,雪亮眩目!
然而花羅卻完全無暇關注那些燦光和巨響,她只聽見耳邊幻覺般傳來咬牙切齒的一聲:「裴雁回!你找死嗎!」
花羅陡然一個激靈,左手仍攬在容祈身後,另一隻手卻在電光石火之間拔刀出鞘,「錚」的一聲架住再次劈來的刀,肩膀帶動手臂使力向後揮去,猛地把襲擊者逼退半丈遠!
她僵硬地轉過頭,視線落回容祈身上。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八成是瘋了,所以才會產生如此離奇的幻覺。
可就在她開始懷疑自己的神志時,那個本該屬於瘋子的幻象卻在她面前眨了眨眼,偏頭淡定地吐了口血,氣若遊絲地張嘴嘲諷:「傻子,下次再哭之前,記得先確認一下我死了沒有……」
花羅:「……」
身後那撐著半口氣來偷襲的死士跪坐在地上,一時沒攢齊再次起身的力氣,花羅便鬆了刀柄,精神恍惚地又摸了摸容祈的手和頸側——依舊冰冷有如屍體,而且根本分不出那點細微的顫動究竟來自於他的脈搏還是自己手指的顫抖。
容祈被這一舉動噎住,只好費力地扯開蓋在身上的衣裳,抬手抓住花羅的手,探向自己血肉模糊的胸口。花羅抖了下,仍舊不敢觸碰那片縱橫交錯的猙獰鞭傷,卻也同樣不敢用力掙開,正在遲疑,手掌就被容祈抓著按了下去。
掌心貼上胸口的時候,容祈低低哼了聲,花羅動作立刻僵住,半天不敢動彈。在她掌心之下,最初只能感覺到容祈胸口皮膚冰冷,將破碎衣衫浸透的鮮血也冷得如同驟降的大雨,但漸漸的,新從傷口流出的血卻帶出了一絲溫熱,而在單薄的骨骼與血肉之下,心臟的搏動也終於透過驚惶顫抖,清晰地傳遞了出來。
容祈蹙了蹙眉,咽下後半截痛呼,慢慢露出了個溫柔又無奈的表情:「現在相信我是活人了?」
花羅:「……」
見她仍不出聲,神色也依舊木然,像是還沒有從最初的悲痛中緩過來,容祈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笑嘆:「小花兒別怕,你的長安哥哥還不至於蠢到把自己炸死……」
這話不說還好,話音剛落,花羅就突然一挑眉,目光冷厲地掃了過來。
容祈微怔,說不清道不明地有點心虛。
他正要狡辯,卻突覺眼前一黑,緊接著一陣被碾碎了似的劇痛席捲全身,等到眼前黑霧散開,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掀翻在地,泥水差點浸到傷口裡面。
而花羅把人隨手往地上一扔,木著臉拍拍衣裳上的泥土,轉身就走,彷彿剛才還抱著他哭的那個人與她半點關係都沒有一般。
她走了幾步,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仍舊不敢輕舉妄動的死士,忽然目光往遠處飄了飄,嗤笑一聲:「一群廢物!連只病雞崽都弄不死,還有臉活著?」
容祈:「……」
這是多大仇?
被爆炸震暈了的死士不少,但沒缺胳膊斷腿的卻不多,從頭扒拉到尾也不過十來個,還大半都帶著各式各樣奇特的傷勢,此時晃晃悠悠地爬上山坡與最初那人組成了一隊,花羅粗略估計,差不多能一刀一個。
她沉著臉扣住刀柄,正好瞧見腳下不遠就是一具四肢缺了一小半的錦衣老者屍體,雖不認得,但料想應該是個與容祈身上的鞭傷脫不開干係的反賊頭目,她便拿腳尖一挑,將那屍體狠狠踢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到最前面兩個死士身上,差點把站立不穩的兩人直接砸下山坡去。
「喂,你們幾個!」花羅好整以暇地瞅著前方的殘兵,笑得像是只給雞拜年的黃鼠狼,「主人都死絕了,你們還打算繼續跟我拚命?那麼想死的話,現在直接服毒自殺不好么?!」
爆炸過後,一眾死士的面具早已碎成了渣,全都露出了被瓷片劃得鮮血淋漓的臉孔來,而此時,這一張張臉上如出一轍地充滿了麻木和茫然。正如花羅所說的那樣,他們這些人從未有過——或者至少已經許多年不曾用過有屬於自己的人生,對他們而言,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聽從主人的命令,誓死為主人效忠,可現在,那些訓練了他們的人,那些高居雲端發號施令的貴人們都已經血肉和泥,被掩埋在了這片焦土中,即便有殘存的一兩人,也瘋的瘋、殘的殘。
所以,誰能告訴他們,接下來究竟應該做什麼呢?
花羅拄著刀,眼看著那些麻木的臉上表情一刻比一刻空洞,支配他們為主人復仇的那一點本能退去之後,他們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一群被拆去了關鍵機括的人偶,大雨還在潑灑,但那些不似活人的黑衣死士卻一動不動。
終於,最初來偷襲的那人手一松,長刀從掌中滑落,在地上濺起一蓬泥水。
在他之後,同樣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甚至還有兩個傷重脫力的死士連人帶刀一起倒了下去。
花羅透過雨簾靜靜看著這一幕,原本想要繼續嘲弄他們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只覺索然無味。
身後倒是傳來了一點窸窸窣窣的動靜。
花羅默立半晌,慢慢回過頭去。
容祈的傷確實遠遠不到致命的程度,但這卻並不意味著他就安然無恙了,爆炸的衝擊與身上被鞭笞毆打的傷勢足以令他原本的傷病雪上加霜。他緩了好一會才緩慢而艱難地撐起身體,卻實在無法憑藉自己的力氣站起來了,只能撐著一旁的樹榦喘息。
花羅一看到他就生氣,若不是那條馬鞭已經斷成了幾截,她簡直都想要再抽那作死的混蛋幾鞭子了。
可容祈此時蒼白虛弱的模樣卻又讓她心頭的火氣不由自主地往下落。
花羅咬住牙,狠狠抹了一把臉,將雨水和殘存的淚漬都甩了下去,六親不認地大步走了回去,在容祈面前站定,低頭冷冷瞪著他。
容祈向來是個聰明人,不僅記性好,悟性也極強,所以,在瞧見花羅面色不善的一瞬間,他就提前預測到了比尋常人家後院葡萄架倒掉更慘痛的下場——畢竟大部分人家的「貓」也好,「葡萄架」也好,通常都不會在腰間佩刀。
於是,不等花羅開口,他便毫不遲疑地主動低頭認慫:「是,劉魯帶著火藥來此是受了我的暗示,我假借雷火殺韋娘子的時候就準備好了,對面的火藥與我無關,但崖邊帳篷里的是我放的——我送走蘇梅生,就去找了劉魯,教唆他用火藥裡應外合除掉韋昂,所以這邊爆炸的火藥量受我控制,我有足夠的把握能活下來……」
他語氣平板,語速飛快,但剛說到一半,花羅卻突然半跪下來捏住了他的臉:「怎麼活下來?用樹木遮擋,還是故意挑釁韋昂那老不死的,讓他帶著死士圍上來給你當肉盾?!」
容祈頓時消了音,好一會才心虛道:「你看出來了啊……」
花羅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終於忍無可忍,隨手抓起一根樹枝就朝他抽了過去!
她氣極了,幾乎沒有保留力氣,容祈不敢躲開,硬扛了這一下子,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暈倒,撐著樹喘了好一會才緩過來。他本想裝一裝可憐,可剛一抬起頭瞧見花羅的臉色,心中就驀地一頓,強行忍住了沒露出痛苦之色,反而牽起嘴角笑了笑。
花羅瞪著他,眼眶卻開始泛紅,心臟像是在釘板上滾了一圈似的疼。
容祈默默嘆了口氣,將她拉向自己,抬手抱住。
他輕緩地撫摸著花羅後頸,指腹冰冷,但力道卻柔軟而溫存,他偏過頭,嘴唇擦過花羅的耳垂,輕聲嘆息:「小花兒,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韋昂死了,韋娘子也死了,我親手給我爹報了仇……以後,我再沒有別的什麼心愿了,我只想好好的,長長久久地陪著你……」
花羅僵硬地跪坐在他身前,雨水從她濕透了的頭髮和眼睫上滾落,透明的水滴柔和了她眉眼間的英氣,少見地讓她顯出了一絲脆弱和委屈。良久,她慢慢抬起手,抓住容祈背後的衣裳,手指一點點收緊,終於順著容祈的力道低下頭,把臉埋在了他的肩上,無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