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喜看著駱靜語手機里的這行字,眼淚滾在眼眶裡,整個人呆若木雞。
Hell模式果然名不虛傳。
她都還沒談過戀愛,沒滿二十四歲,哪會想到這麼遠?別說結婚生孩子了,她甚至都沒想過被母親發現的那一天會是怎樣的場景。
占喜唯一想通了的一點是,棒打鴛鴦的結果不是看棒有多凶,而是看鴛鴦能不能齊心。那鴛鴦都還沒在一起,她怎麼知道他們能不能齊心?現在鴦鼓起勇氣想要試試,鴛卻又給她當頭一棒——他會遺傳!
占喜記得紀鴻哲說過的話,說小魚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姐姐都是聾人。占喜也想過他們家是不是有遺傳史,但這種生物學、遺傳學、醫學上的東西哪是她上網查就能查明白的?
她低頭看著手機,駱靜語幾乎看不見她的臉,心裡就像卷過一片風沙,蕭瑟凄涼。
他想起相親時常婷的反應,女孩子臉色都變了,為難,猶疑,尷尬,最終化為沉默,匆匆離開。
當時他的心境倒很坦然,覺得這再正常不過。
自從懂事後明白自己身上帶有致聾基因,駱靜語對於婚戀便沒了憧憬。他的婚戀選擇範圍本就很窄,要找一個兩情相悅的對象已經很難,這個女孩還得和他達成共識,同意不要孩子,最難的是,這個女孩還得是個聽障人。
駱靜語是聾人,從小到大看到的聽障群體,嫁娶對象99%都是聽障人,父母也是這麼教育他的。聾人和聾人有共同語言,手語交流無障礙,組合在一起的小家庭會比較穩定。
駱曉梅已經是個另類,駱靜語不覺得自己能像姐姐一樣幸運。
喜歡上占喜,是他人生中的意外,以前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滋味是這麼甜,又是這麼苦。
他想一切都結束了,這下她總該明白了吧?
他和她是不會有結果的,他們根本就是兩條平行線,如果不是因為做那盆燙花,他們這輩子都不會相識,在電梯里見到都不可能打招呼。
歡歡註定擁有平順幸福的人生,遇到他,不值得。
這麼想著,駱靜語的心情又平靜下來。
沒什麼可遺憾的,只是一切回到原點罷了。感謝歡歡,讓他體會到什麼叫心動,甚至超水平發揮,她好像也對他動了心。
傻姑娘,原本這麼聰明,怎麼就犯傻了呢?
幸好,一切都結束了。
占喜的腦袋終於抬了起來,對著駱靜語吸了吸鼻子,沒讓眼淚滑落,用手背把它們抹掉了。
她不想哭,其實已經得到回答,小魚是喜歡她的,她很確定。
但小魚也拒絕她了,就像他生日那晚一樣,他倆反了反,各有各的難處,共同點應該是——都覺得自己是為對方著想。
事發突然,占喜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駱靜語的問題。
他問的是「小孩聾人!你願意?」她覺得怎麼回答都不對。
說「願意」肯定不行,說「不願意」也不是她的本心!
——我不願意小孩是個聾人,不代表我不願意和你在一起啊!
可是她的沉默在駱靜語看來就是一個大寫的「不願意」。
他很累了,身體累,心也累,再也不想和占喜就這個沒有結果的問題爭辯下去。
他收起手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最後轉過身,大步離開。
占喜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再追上去。在沒想好怎麼回答他的問題前,她覺得兩個人彼此冷靜一下也好。就像她想了十幾天才想明白該怎麼做,小魚也需要一些時間去思考。
至少,小魚現在知道她的心意了,看他的反應,他之前居然真的不知道。
叫什麼「好大一頭魚」?分明是「好蠢一頭魚」才對!
——
第二天,占喜找出紀鴻哲的名片,給他打電話,開門見山地說:「紀鴻哲,有個事兒想請你幫忙,你知道哪兒能收費一對一系統地學手語嗎?」
「哈?」紀鴻哲懵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你要學手語?為什麼?」
「你別管。」占喜說,「要學到像你這樣的,和小魚可以無障礙聊天,哪兒能學呀?」
紀鴻哲笑道:「要不……我來教你?」
「不要!我沒和你開玩笑!」占喜一口拒絕,「我希望是個女老師,能聽見會說話的,這樣學得更快。我會給錢,每周一次課那種。」
紀鴻哲沉默了一會兒,問:「占喜,你認真的?為了駱靜語?」
占喜默認了。
「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哪兒有。」紀鴻哲說,「我是跟著我爸媽學的,和學說話一起學起來的,跟母語差不多了。我也不認得盲聾學校的老師,我認得的會手語的都是聾人,就算和我一樣聽得見的,也沒誰有工夫去教你啊。再說了,你要學到我這麼自然的水平,挺難的,就跟學一門外語一樣。」
占喜很沮喪:「怎麼我想花錢學個手語都沒地方學嗎?」
紀鴻哲想了想,說:「你要麼去殘聯問問?……哎!我想起一個人!小魚的姐姐駱曉梅,她是盲聾學校的語文老師,我有她微信,盲聾學校有些老師耳朵是好的,要不我找她打聽一下?」
「行啊,你幫我問問唄。」占喜哼哼唧唧地說,「就是……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她……我是誰,還有我、我認識小魚,我就是……不好意思。」
紀鴻哲在電話里狂笑,笑完了才說:「我懂我懂,這要是讓駱曉梅知道你是為了她弟,真會被她笑死。」
占喜:「……」
「哎,說真的。」紀鴻哲問,「你真想好了?和駱靜語?你能搞定你媽?」
占喜嘆了口氣,沒回答,反問他:「紀鴻哲,我問問你,小魚的耳聾一定會遺傳嗎?」
「那倒也不一定。」紀鴻哲說,「我聽我媽講,小魚他奶奶有幾個兄弟姐妹,聽見聽不見的好像是一半一半。然後這輩人生的孩子,聽得見的居多,也有聾的,比如小魚他爸就是。到小魚這一輩我就不知道了,我媽也不知道,就小魚家特別背,生兩個都聽不見,還一男一女,都找不著規律。」
占喜又問:「這個……就算會遺傳,能避免嗎?」
「這就超出我的知識範圍了。」紀鴻哲說,「得去諮詢醫生吧,跟基因有關,他姐不是結婚了嗎?也有三十齣頭了,我也不敢去問她,這不找死么?」
占喜忙說:「別問別問,我就是隨口一說。」
紀鴻哲又笑起來:「你倆很厲害啊,上回見他,他還說和你沒什麼,這才過一個月,都聊到生孩子啦?」
占喜:「……」
她鬱悶地說:「謝謝你,我等你消息,掛啦,再見!」
——
度過一個糟糕的生日,又度過一個糟糕的情人節,駱靜語徹底沉澱下來,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他連飯都不做了,天天叫外賣,吃得很簡單。和父母發微信說最近太忙了,每天從早做到晚,一天要做三十多個髮飾,暫時不回家吃飯。
他沒告訴他們,他的手都做破了,很痛,怕他們擔心。
其實在方旭給漢服群發主題二選一時,駱靜語就希望姑娘們能選春蘭,但是他做出來的兩款樣品,的確是粉芍藥比較好看,所以在定下芍藥後,他也做好了思想準備——這半個月,他的左手就別想好了。
用燙花做芍藥,有一個很特別的步驟。
一朵芍藥由大花瓣、小花瓣和花心三個部分組成,花心有六片花瓣,大小花瓣層各有十二片花瓣。每一片花瓣染完色晾乾後,都需要對摺起來,用一塊紗布包住花瓣,再用左手大拇指下的那塊肉在桌子上按住它,然後右手用力拉紗布,紗布的紋路就會留在花瓣上,形成很自然、很逼真的褶皺感。
這個動作非常傷左手,做得少還好,做得多了,按住紗布被摩擦的地方一定會破皮流血。
但是芍藥就是這樣做的,很多燙花手作人想過各種方法去避免受傷:比如貼創可貼,結果很礙事,創可貼的紋路都會印到花瓣上去;比如戴醫用橡膠手套,結果卻是壓不上褶皺;還比如那塊肉太疼了,就用手的其他部位去按壓,手背啊,手指啊,結果磨哪兒破哪兒。
所以,幾十、上百朵芍藥做下來,整隻左手都要沒眼看,全是破皮傷,好在它也就是破皮傷,養好了不會留疤。
每天像個機器一樣開工,駱靜語很少有時間去想其他的事。
很意外的,他以為占喜會知難而退,徹底和他劃清界限,可那個女孩子卻沒有如他所願,時不時地會給他發條微信,自言自語般說說自己工作、生活中的小事,有時甚至會給他發照片,大多是禮物萌萌的樣子。
駱靜語很少回,他真的沒有時間聊天,有時候看到消息已經是占喜幾個小時前發來的。
他回得最多的一句是:【我開工了,不聊天。】
卻在每天臨睡前,把她發來的照片都下載下來,再把她發的消息回味一遍,這樣才能安心睡去。
花朝節的工作內容占喜並不知情,只知道小魚很冷淡,天天在開工,永遠不聊天。
她也不想給他壓力,也不會老去煩他,保持著每天三、四條微信的節奏,就像微風吹拂湖面,在他心湖裡攪起一絲絲的小漣漪,風過了,湖水照舊平靜無波。
周末時,駱曉梅受老媽委託,帶著食材來青雀佳苑給弟弟改善伙食。
進門後,駱曉梅看到煥然一新的客廳,吃驚地打手語問駱靜語:【你怎麼想到布置房子了?這個貓爬架好可愛!你的貓呢?快給我看看,那隻小白貓?】
駱靜語:「……」
啊啊啊!煩死了!
駱曉梅給弟弟做了六個菜,駱靜語好久沒吃上正兒八經的飯菜,坐在餐桌邊吃得特別香。駱曉梅坐在他對面,打量著弟弟的頭髮,打手語道:【小魚,你多久沒剪頭了?頭髮太長了。】
駱靜語摸摸自己的頭髮,兩個多月沒剪了,忙得都沒時間出門,現在又變成很蓬鬆的樣子,起床後就是一顆炸毛球。
駱曉梅:【一會兒我陪你去剪個頭吧,順便給你買點水果,你帶回來。你是不是好久沒出門了?剛好出去走走。】
駱靜語想了想,點頭同意。
駱曉梅看到他傷痕纍纍的左手,很心疼:【你這手怎麼搞的呀?】
駱靜語看看左手,隨意地回答:【沒事,習慣了。】
他的視線落到駱曉梅的左手上,她的無名指上是一枚婚戒,駱靜語盯著看了一會兒,打手語問姐姐:【姐,問你個問題,你當初為什麼會答應和姐夫在一起?】
駱靜語在擇偶中碰到的困擾,駱曉梅同樣會碰到,大家都有遺傳基因,為什麼駱曉梅願意接受高元?難道高元的家人不介意這件事嗎?還是說,因為高元是肢殘人,他的家人覺得他能找到一個四肢俱全的女生幫襯他的生活,就已經很滿意了?
駱曉梅愣了愣,笑著比劃:【是你姐夫追的我呀,追了半年多呢,你忘啦?】
駱靜語:【我記得,我是說,他在一開始,就知道咱們的耳聾是遺傳的嗎?】
駱曉梅點點頭:【當然,一開始我就和他說了。】
駱靜語:【那他不介意嗎?他不打算要孩子?】
駱曉梅思考了一下,回答駱靜語:【過程是這樣的,他先追我,我沒同意,和他說我們家耳聾可能會遺傳,生孩子會有風險。但是他說,他喜歡的是我這個人,還沒想到生孩子的事。如果兩個人處得好就結婚,處得不好,那說孩子就沒有意義。後來我們感情挺好的,就商量好結婚後不要孩子,他腿不好嘛,總覺得我倆這樣會虧欠孩子,哪怕孩子是健康的。】
【可是呢,現在結婚三年了,我和他感情越來越好,家裡收入也穩定,也算有房有車,我們就有了念頭想要個孩子。這個念頭真的是這兩年才有的,以前也沒敢想,到時還得去看醫生,聽聽醫生怎麼說。】
駱靜語沒再提問,尋思著姐姐的經歷和他也沒有可比性。姐姐和高元都是大學生,姐姐是聾人,高元是肢殘人,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倆也算般配,生活中還能互相幫一把。
他和歡歡可不是這樣,他們哪哪兒都不配,他都沒什麼文化,歡歡卻是又聰明又健康又漂亮。
駱曉梅觀察著弟弟落寞的表情,沖他揮揮手,駱靜語抬頭看她,駱曉梅問:【小魚,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駱靜語急忙搖手否認。
駱曉梅心中存疑,年前,駱靜語每次回家,都會對著手機偷偷笑,連著兩個周末拿了四隻醬鴨的事,到現在都被老媽當笑話在講。那時候,他真就是一副處對象的甜蜜模樣。
過年時情況又變了,駱靜語整個人消沉失落,吃年夜飯時坐在角落一動不動,也不玩手機,就是發獃。
元宵節他回父母家吃飯,依舊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閻雅娟私底下問駱曉梅「小魚是不是失戀了」,駱曉梅說不知道,也沒敢去問。
現在,駱靜語又來問她當初和高元的戀情,駱曉梅覺得事情很明朗,弟弟肯定是遇到感情上的困擾了。
傻小子,心事都藏不住,怎麼去追女孩子呀!
駱曉梅想開導一下駱靜語:【小魚,你聽我說,你不小了,如果碰到喜歡的女孩子,可以主動一點去追求。咱們雖然聽不見,但你也有很多優點,是個值得女孩喜歡的好男人。你不要總想著耳聾會遺傳的事,不要在一開始就給自己判下死刑。別說現在醫學上可能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就算沒有,你也不能因為生不了孩子而排斥戀愛。戀愛結婚的原因是因為愛對方,想和對方在一起生活,而不是為了生孩子。如果你一直顧慮遺傳的事,可能會錯過合適的女孩。】
駱靜語看明白了,抬起雙手遲疑很久,才咬咬牙問出一個問題:【姐,如果那個女孩,是健康人呢?】
這倒是駱曉梅沒想到的,弟弟從小到大朋友不多,健聽人朋友更是屈指可數。他和小哲關係都很遠,居然會喜歡上一個健康女孩?這得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啊?
駱曉梅回答:【的確會難一點,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感情這種事誰都說不準,我以前也沒想過會找一個健聽人做伴侶,現在和你姐夫在一起感覺很甜蜜。只要你和她的交流沒問題,你的耳聾就不是障礙,她會手語嗎?】
駱靜語鬱悶地搖搖頭。
駱曉梅:【前幾天小哲來找我,說有個朋友想學手語,是健康女孩,就是為了可以和她喜歡的男生無障礙聊天,我就給他介紹了周老師。你看,這樣的女孩也是有的呀。還有你姐夫,當初學手語認識的我,現在手語水平一點兒不比小哲差,多練多聊是關鍵。只要你喜歡的那個女生對你上心,這根本不是問題。】
駱靜語不知道紀鴻哲和占喜有前緣,自然猜不到他倆還會再聯繫。他只是很羨慕小哲朋友喜歡的那個男生,有個女生願意為了他專門學手語,那個人真幸福。
他抬手對駱曉梅比劃:【我和她聊天其實還好,雖然她不會手語,但我們一直聊得很開心。我和她之間最大的問題是,她太完美了,我怕她和我在一起會被人笑話,我不想她因為我受到任何傷害。】
駱曉梅溫柔地看著弟弟,安慰他:【我知道你是為她著想,但是小魚,很多事你得試過才知道啊。談戀愛談戀愛,你都不談,哪裡知道愛不愛?真的談不下去了,那就分開。我是覺得,能傷害到她的只有你,你要是足夠好,她就不會受傷害。】
駱靜語細細思索著姐姐的話。
午飯後,駱曉梅幫弟弟做好晚餐,囑咐他晚上熱熱吃,又叫上他去外頭剪頭髮。
駱靜語出門時想戴口罩,駱曉梅阻止了:【別戴了!帥帥氣氣的小夥子,搞得跟見不得人似的。】
駱靜語就沒堅持。
兩人坐電梯下樓,到八樓時,電梯停了。駱靜語抬頭看到樓層,心臟都差點停跳,第一反應是把兜帽拉上,第二反應是摸臉,完了,口罩沒戴!於是只能祈禱: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駱曉梅狐疑地看著他。
電梯門打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站在門口,看到他們後眼睛一下子瞪大,接著就笑了笑,走進電梯。
駱曉梅也對她笑笑,往駱靜語這邊靠近了些。那女孩站在另一邊,一會兒後扭頭看過來,視線在他們兩人身上都轉了一圈。接觸到駱曉梅的目光,她像是嚇一跳,又把腦袋轉了回去,臉頰紅撲撲的。
駱曉梅:「?」
她再去看駱靜語,發現她人高馬大的弟弟戴著兜帽,都快縮角落裡做蘑菇去了。
駱曉梅:「……」
電梯到一樓,門打開後,駱靜語第一個出去,駱曉梅跟著他,最後是年輕女孩。
小魚走得好快啊!駱曉梅都要追不上了,她意識到有情況,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年輕女孩果然也走得很快,小跑步地跟著他們。
見她回頭,女孩又嚇一跳,裝模作樣地在那兒掠頭髮,整衣服,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裡看。
駱曉梅心裡有了一個奇怪的猜想,打算試探一下。
她走到駱靜語身邊,伸臂挽住了他的胳膊,腦袋還親密地擱到他的肩膀上。
駱靜語:「?」
——老姐突然發什麼嗲?
駱曉梅覺得還不夠,又伸手把弟弟的兜帽給拽下來,揉了揉他蓬鬆的頭髮。
駱靜語:「???」
他也沒躲,此時駱曉梅突然回頭,非常滿意地看到那個女孩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離開。
一直到走出小區大門,駱靜語才算恢復正常,駱曉梅興奮地問他:【小魚,剛才那個女孩是誰?就是她對嗎?一定是她!長得好漂亮啊!】
駱靜語瞪了她一眼,紅著臉拒絕回答。
——
周日,省考如期而至,這一次,占喜準備得比國考時要充分,自我感覺答得還行,具體怎麼樣,就等出成績再說了。
走出考場,她坐地鐵回家,又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一幕。
那個女生是誰?看起來好溫柔,她和小魚一起從十五樓下樓,是在他家做客嗎?兩人還一同出門,挽著胳膊,特別親密,小魚都沒戴口罩!那女生還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還揉他頭髮,最後還挑釁地看了她一眼。
難道她知道自己是誰?小魚和她說了?
他們看著也不像是普通朋友,沒有普通朋友會挽著胳膊走路的,小魚也沒推開她,眼神倒是一直避著自己。
他是不是過年相親了呀?從他生日到現在,一個多月了,占喜和他統共就見過三次,一次在生日宴,一次是情人節,最後一次就是昨天。
小魚要是真相親了,和對方接觸大半個月,現在定下關係,時間也差不多。
是真的嗎?怪不得他最近如此冷淡,都不回她的消息。
啊……男人可真善變啊,這才幾天工夫,就把別的女孩子帶回家了。
——
自從電梯里遇見後,占喜再也沒給駱靜語發過微信。
駱靜語每天忙碌,起初還未發現,連著兩天入睡前看微信才察覺異常。
歡歡……不理他了?
他又等了兩天,還是沒等來她的任何消息。
她終於……「知難而退」了?
駱靜語發現,他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般安心。
他坐在工作台邊塗護手霜。
左手太疼了,破皮的地方結了痂又磨破,磨破又結痂,整隻手上到處是傷口,其實不該塗護手霜,但他就是想塗,塗了可以滋潤些,塗了……似乎可以不那麼疼。
如果現在,拍下這隻手的照片發朋友圈,歡歡看到了會怎麼說?
不會怎麼說,歡歡已經不理他了。
深夜收工,駱靜語沒有立刻回房睡覺,而是躺在沙發上,眼睛望著那盞鯨魚燈發獃。
歡歡真厲害,居然能找來一盞鯨魚燈,她還沒見過這盞燈的實物吧?見到了,會不會說這盞燈好漂亮?
不會的,歡歡已經不理他了。
駱靜語遭遇失眠。
睡前用肩頸按摩儀按摩時,他想到很多事情。
歡歡說她月底要考試,現在考完了嗎?考得好嗎?
歡歡單位的年會開過了嗎?她跳舞跳得成功嗎?
禮物已經三個月大了,什麼時候可以吃小魚乾和貓罐頭?
歡歡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那天看到她,感覺她好像更瘦了。
想送她的燙花首飾,還要繼續做嗎?
冬陰功湯和咖喱雞還沒做給她吃過,說好的牛排也沒請成,他還欠她一頓飯呢,那天的肯德基不能算!
歡歡說吳太太想做牡丹盆景,等他把花朝節的事忙完再做,吳太太願意等嗎?歡歡還會幫他和對方聯繫嗎?
那天電梯里見到歡歡,他們都沒打招呼,是因為這個原因嗎?他裝作沒看見她,所以她也不理他了?
歡歡真的不理他了……
——
錢塘即將告別寒冷乾燥的冬季,氣溫日日回升,快要開春,雨水也漸漸多起來。
二月的最後一天,占喜公司的年會在一家星級酒店舉行。
氣象預報說這天夜裡會有雨,占喜之前還想著帶傘,出門時提著表演服,手忙腳亂地就給忘了,想著沒關係,大不了打車回來。
年會很盛大,包括工人在內,全公司共有七百多人參加,晚宴精彩紛呈,節目、抽獎、遊戲不斷,占喜興緻缺缺,只想著趕緊把舞跳了完事。
化完舞台妝,她和袁思晨、錢雲拍過幾張合影,挑了一張滿意的順手發了個朋友圈。
【雞蛋布丁】:
妖魔鬼怪就是我![呲牙]
配圖:濃妝艷抹三個女生.jpg
發出後,點贊評論不斷,在一堆留言里,占喜居然看到駱靜語發的一條。
【好大一頭魚】:下雨了,你有傘嗎?
簡直是……青雀佳苑的奇蹟啊!!
小魚都多久沒主動給她發過消息了?
【雞蛋布丁】回復【好大一頭魚】:忘帶了,沒事,我打車回去。
【吳太太】:駱老師去接呀!
【董承】:[點贊]
占喜心想,妖魔鬼怪是你們才對吧!
上台時,占喜如邱老師說的那樣信心滿滿,她們三個真的練得很刻苦,不想給HR丟臉。
占喜的表演服是亮紅色PU皮上衣,底下是黑色熱褲,露著一雙又細又長的美腿,腳踩6厘米高的皮靴,略微浮誇,不過年會嘛都是這樣。
她高高地紮起馬尾,臉頰上有亮粉,貼著一排水鑽,嘴唇塗得鮮紅,眼妝更是濃到媽都不認,林岩看到她時愣了半天,才說了一句:「挺……好看的。」
占喜:「……」
前奏終於響起,占喜站在C位閉了閉眼睛,看著底下密密麻麻的大圓桌,心裡想到的是駱靜語。
情人節後每次練舞,她都是想著他。
最後一次跳這支舞了,還挺捨不得的,要和歌里青澀的女孩說再見,祝她和那個男生可以開開心心地在一起,別像自己這樣搞得亂七八糟。
三個女生跳得非常好,又整齊,又熱烈,每個人都很認真,連臉上的表情都俏皮可愛。
掌聲和尖叫聲此起彼伏,文琴站在台下,用手機錄下整支舞的視頻。跳到最後,占喜定格,喘著氣,就像選秀節目里的團舞C位一樣,對著台下比了個Wink,前排男同事們嗷嗷直叫,林岩都微微地紅了臉。
本以為跳完了可以安心吃飯,占喜也懶得去卸妝,誰知吃了沒幾口就被文琴叫起來,拉著HR團隊去給老總們敬酒。
占喜還沒碰到過這樣熱烈的場面,莫名其妙被倒上紅酒,又莫名其妙地喝了下去。敬完老總,文琴又去敬市場部、技術部、財務部、策劃部……HR們八面玲瓏,都挺會說,幾輪下來,占喜居然喝了好幾杯紅酒,暈暈乎乎地感覺有點醉。
「思晨姐,我不能喝了,頭好暈。」她對袁思晨說。
「哎呦你可真老實,讓你喝你就都喝了呀?」袁思晨也是服氣,「別喝了別喝了,你就裝裝樣子就行了。」
鬧鬧騰騰到10點多,年會終於結束,占喜幸運地抽到一個三等獎,是一台榨汁機,她抱著禮盒和同事們一起走出酒店,才發現雨下得很大,嘩啦嘩啦的,根本沒法兒衝出去。
開車的同事們按照路線搭人回家,林岩擠到占喜身邊,說:「我送你吧,都一個方向,還有一個空座。」
占喜糾結,林岩說:「走吧,雨太大了,他們都等著呢。」
他的車上已經坐著三個同事,居然都在後排,占喜只能坐副駕,上車時,聽到後排幾個同事低低地笑。
林岩就如往常一樣淡定,讓占喜扣上安全帶,啟動了車子。
路上,後排的同事一直誇占喜舞跳得好,人美身材棒,小馬笑嘻嘻地問她:「小佔有男朋友嗎?」
另一個大姐說:「我看是沒有,要是有,這麼大雨,早就來接啦!」
小馬說:「沒有的話考慮下我們林岩唄,絕對是好男人啊!」
除了林岩,他們都喝了酒,這時候借著酒勁明目張胆地說這些話,也不怕占喜生氣。
占喜頭很暈,沒吭聲,林岩出聲阻止了:「小馬你喝醉了,別胡說八道。」
小馬呵呵訕笑,占喜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林岩將他們一個個送回家,占喜住得最遠,到後來車上只剩她一個。林岩說:「剛才他們開玩笑,你別生氣。」
占喜笑笑:「我沒生氣。」
車到青雀佳苑,占喜道謝後準備下車,林岩說:「你先別下,等等。」
他冒雨下車,從後備箱里拿出一把傘撐開,又打開副駕的門,占喜才下車。
林岩將傘撐到兩人頭頂,他們站得很近,他問:「要我送你進去嗎?」
占喜說:「不用了,很晚了,謝謝你送我回來,你趕緊回家吧。」
「那你拿著傘。」林岩把傘柄往前一送,「我等會兒用不著,車子直接到地庫的。」
「好,謝謝。」占喜接過傘退後一些,林岩上車走了。
占喜左手抱著禮盒,右手挽著包、撐著傘往小區里走。
雨很大,如果沒有傘,從小區大門到她住的那棟樓,一定會淋成落湯雞。占喜頭很沉,腳步虛浮,知道自己喝多了,想著回家後先洗個澡,明天和手語老師約了第一次上課,不能睡懶覺。
走著走著,她心裡突然浮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是……有人在看她。
前面是路燈幽暗的主路,雨水密集,看著不像有人,她左右張望,也沒發現異常,可那種感覺依舊在。
占喜心裡怦怦一跳,想起小魚的那條留言:【下雨了,你有傘嗎?】
占喜倏地回頭,視線望向來路,那是小區大門方向,二十多米外,保安室邊上的陰影處,果然站著一個修長的黑色身影!
「小魚!」她喃喃出聲,向著那邊走去。
陰影里的人動了,突然之間拔足就跑,是往小區外的方向。
占喜都驚呆了,大喊:「小魚!」
她想他跑什麼呀?他是來接她的吧?怕她淋濕?給她送傘?
這有什麼好跑的?!就因為她看到他了?還是因為她有傘了?他究竟跑什麼呀?
占喜立刻追了上去,可是她手上東西太多,還忘了自己穿著那雙6厘米高的鞋,更忘了她喝了好幾杯紅酒!
跑過十幾米,還沒跑到保安室呢,她踩到一塊凸起的石頭,腳踝一扭,「哎呀」一聲喊,整個人就撲到了泥濘的主路上。
包掉了,榨汁機禮盒也掉了,雨傘摔了出去,雨水瞬間澆到她身上。
占喜也沒工夫傷心,快速地爬起來,把東西一樣樣撿起,最後撐著傘,一瘸一拐地跑到小區門外,哪裡還有那個人的身影?
她這時候才感到腿上的疼痛,低頭看去,絲襪蹭破了,膝蓋破了一塊皮,腳踝也扭到了,身上衣服更是慘不忍睹。
占喜感到委屈,心想這人有毛病啊!跑什麼呀?又不是做賊!不就是給她送個傘嘛!
弄得她還摔一跤,這麼大個人了,多少年沒摔跤了呀!
保安大叔看到她後叫起來:「小妹,你這是怎麼啦?摔跤啦?」
看到她的臉後又是「哦呦」一聲喊,調子都變了,「你這是剛唱完戲啊?」
占喜看向他,嘴一咧,就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
駱靜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
他就是想……給她送把傘而已。
結果,有人送她回來,是個年輕的高個子男人,戴著一副眼鏡,看起來很斯文。
駱靜語發現自己見過他,兩次,一次是平安夜時在占喜公司樓下,第二次是在池江夫人的生日宴上,那一次,歡歡對他比手語時,這個男人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們。
而現在,那人撐著傘,占喜站在他傘下,兩人面對面說著話。
雨下得那麼大,駱靜語耳邊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突然慶幸自己是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歡歡和那個男人都沒有看到他。
後來那人開車走了,歡歡撐著傘回家,駱靜語依舊沒動,視線追隨著她的背影。他想,她有傘就好,不會淋濕,要不然又容易感冒。
他都不知道占喜為什麼會突然轉身,當她向這邊走來時,駱靜語就像一個行竊被當場抓獲的小偷,羞恥感鋪天蓋地地漫上來,他唯一的念頭就是立刻跑掉,跑得遠遠的,不要被她抓到!
他已經被她抓到好幾次了!在夜市,在電梯,在宴會廳,在肯德基門外……每次都沒跑掉!這次一定要跑掉!要是再被抓到,他都怕自己再也跑不掉了。
駱靜語撐著傘在小區外晃了十分鐘,才慢吞吞地走回家。
坐電梯到十五樓,樓道里的聲控燈幽幽亮起。他一邊走一邊拿鑰匙,走到安全通道門邊時,那扇門突然打開,一個人從樓梯間里走了出來。
駱靜語緩緩地轉頭看她,拿鑰匙的手僵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她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了?!
那件漂亮的米白色呢子大衣,他看她穿過的,現在整個前襟全是黑泥,從衣擺到口袋到袖子,不僅臟,還**的。
她的頭髮也是濕的,馬尾辮結成了一縷,頰邊碎發散亂。
她的臉更加可怕,跟個調色盤似的,舞台妝不防水,假睫毛早掉了,原本精緻的眼妝此時糊成兩團黑暈,夾著亮藍的眼影、暈開的腮紅和黑色的泥點,亮粉和水鑽還執著地粘在臉頰上,閃閃發光,在此刻更添詭異。
她的嘴唇卻很淡,幾乎沒有血色,微微地顫抖著,看著他時,目光含怨,要不是駱靜語知道她是誰,換成別人,這時候都要嚇到腿軟。
占喜仰頭看他,咬著牙問:「你跑什麼?」
駱靜語:「……」
「我問你跑什麼呀?!」她生氣地叫起來,駱靜語聽不見,但看她的表情和嘴型就知道她喊得很大聲。
他低了低頭,想把左手藏到身後。
他左手拿著兩把摺疊傘,一把是用過的,一把還扎得很好。可是占喜已經看到了,視線從他的左手又回到他臉上,眼睛瞪得滾圓,在兩圈黑暈里,兩隻眼睛顯得更大。
駱靜語不知道該怎麼辦,雖然被抓那麼多次,他的經驗值卻並沒有增加,反倒更加窘迫。
就在這時,占喜突然揮著包向他砸過來,皮包重重地砸在他身上,她邊砸邊喊:「你跑什麼?跑什麼?有什麼好跑的?!我是魔鬼嗎?我是妖怪嗎?為什麼要跑?心虛啊?你到底為什麼要跑?!你有本事跑了就別回來啊!」
他沒動,就心甘情願被她掄包砸,一下又一下,也不疼,看不清她在說什麼,就看到她在喊,不停地喊,喊著喊著,她哭了起來……
在看到她的眼淚從那兩團黑色眼暈里流下來的一瞬間,駱靜語心裡的一面牆「轟」地坍塌。
他丟掉了手裡的傘和鑰匙,雙手扣住她揮舞的手腕。被他禁錮住,她似乎還不解氣,竟抬腿踢了他小腿一腳,這下子挺疼的,他皺了皺眉,驚覺自己可能出聲了。
是的,他小腿被踢疼了,忍不住喊了一聲。
占喜聽到了,還是那個含糊在喉嚨里的聲音,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陌生的聲音,是小魚的聲音……
駱靜語驚恐地看著她,不知道自己的發聲是不是很怪異,會不會嚇到她?他想他為什麼總是這麼狼狽?每次都這麼狼狽!
不過,她現在好像比他還要狼狽,就跟在泥里打了個滾似的。
她哭得很傷心,卻也不捨得再打他踢他,只是嗚嗚地哭,反覆地問:「你跑什麼呀?你為什麼要跑啊?你是賊嗎?我有那麼可怕嗎?你這麼能跑怎麼不去跑馬拉松啊?我都不懂你為什麼要跑……」
他扣著她的手腕,低頭看著她五彩斑斕的臉,看著她咧開的嘴張張合合,看著她通紅的鼻尖,看著她那一串串滾下來的眼淚……他再也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閉上眼睛,雙臂猛地用力,將她死死地摟進懷裡。
他知道他完了,他又被她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