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見了駕,只聽皇帝道:「你來替朕寫一道給尚之信的上諭。」容若應了「是」,見案上皆是御筆硃砂,不敢僭越,只請李德全另取了筆墨來。皇帝起身在帳中踱了幾步,沉吟道:「准爾前日所奏,命王國棟赴宜章。今廣西戰事吃緊,尚藩應以地利,精選藩下兵萬人馳援桂中,另著爾籌軍餉白銀二十萬兩,解朝廷燃眉之急。」
容若依皇帝的意思,改用上諭書語一一寫了,又呈給皇帝過目。皇帝看了,覺得他稿中措詞甚妥,點一點頭,又道:「再替朕擬一道給太皇太后的請安摺子,只別提朕的手臂。」容若便略一沉吟,細細寫了來。皇帝雖行圍在外,但朝中諸項事務,每日等閑也是數十件,他手臂受傷,命容若代筆,直忙了兩個多時辰。
福全來給皇帝請安,聽聞皇帝叫了納蘭來代筆國是,不敢打擾,待納蘭退出來,方進去給皇帝請了安。皇帝見了他,倒想起一事來:「我叫你替容若留意,你辦妥了沒有?」福全想了想,道:「萬歲爺是指哪一樁事?」皇帝笑道:「瞧你這記性,蓬山不遠啊,難不成你竟忘了?」福全見含糊不過去,只得道:「容若臉皮薄,又說本朝素無成例,叫臣來替他向萬歲爺呈情力辭呢。」皇帝沒有多想,憶起當晚聽那簫聲,納蘭神色間情不自禁,彷彿頗為嚮往。他倒是一意想成全一段佳話,便道:「容若才華過人,朕破個例又如何?你將那宮女姓名報與內務府,擇日著其父兄領出,叫容若風風光光的娶了過門,才是好事。」
福全見他如是說,便「嗻」了一聲,又請個安:「臣替容若謝皇上恩典。」皇帝只微笑道:「你就叫容若好好謝你這個大媒吧。」福全站起來只是笑:「渾話說『新人進了房,媒人丟過牆』,這做媒從來是吃力不討好,不過這回臣口銜天詔,奉了聖旨,這個媒人委實做得風光八面,也算是沾了萬歲爺的光。」
他出了御營,便去納蘭帳中。只見納蘭負手立在帳帷深處,凝視帳幕,倒似若有所思。書案上擱著一紙素箋,福全一時好奇取了來看,見題的是一闕《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槳向藍橋易乞,葯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福全不由輕嘆一聲,道:「容若,你就是滿紙涕淚,叫旁人也替你好生難過。」
納蘭倒似微微嚇了一跳,回頭見是他,上前不卑不亢行了禮。福全微笑道:「皇上惦著你的事,已經給了旨意,叫我傳旨給內務府,將頗爾盆的女兒指婚於你。」納蘭只覺得腦中嗡一聲輕響,似乎天都暗下來一般。適才御營中雖目不斜視,只是眼角餘光驚鴻一瞥,前塵往事已是心有千千結,百折不能解。誰知竟然永絕了生期,心下一片死寂,一顆心真如死灰一般了,只默默無語。
福全哪裡知道他的心事,興緻勃勃的替他籌劃,說:「等回到宮裡,我就去對內務府總管傳旨。」納蘭靜默半晌,方問:「皇上打算什麼時候回京?」福全道:「總得再過幾日,皇上的手臂將養得差不多了,方才會回宮罷。皇上擔心太皇太后與太后知道了擔心,所以還瞞著京里呢。」
己酉日大駕才返回禁城,琳琅初進乾清宮,先收拾了下處,好在宮中執事,只卷了鋪蓋過來便鋪陳妥當。御前行走的宮人,旁人都存了三分客氣。兼之芳景在御前多年,辦事老到,為人又厚道,看琳琅理好了鋪蓋,便說:「你初來乍到,先將就擠一下。李諳達說過幾日再安排屋子。」琳琅道:「只是多了我,叫幾位姑姑都添了不便。」芳景笑道:「有什麼不便的,我們都巴不得多個伴呢。」又說:「李諳達問了,要看你學著侍候茶水呢,你再練一遍我瞧瞧。」
琳琅應了一聲,道:「請姑姑指點。」便將茶盤捧了茶盞,先退到屋外去,再緩緩走進來,芳景見她步態輕盈,目不斜視,盤中的茶穩穩噹噹,先自點了點頭。琳琅便將茶放在小桌之上,而後退至一旁,再卻行退後。
芳景道:「這樣子很好,茶放在御案上時,離側案邊一尺四寸許,離案邊二尺許,萬歲爺一舉手就拿得到,放得遠了不成,近了更不成,近了礙著萬歲爺看摺子寫字。」又道:「要懂得看萬歲爺的眼色,這個就要花心思揣磨了,萬歲爺一抬眼,便能知道是不是想吃茶,御茶房預備的茶和xx子,都是滾燙的。像這天氣,估摸著該叫茶了,便先端了來,萬不能臨時抓不著,叫皇上久等著。也不能擱涼了,那茶香逸過了,就不好喝了。晚上看摺子,一般是預備xx子,xx子是用牛奶、奶油、鹽、茶熬制的奶茶,更不能涼。」
她說著琳琅便認真聽著,芳景一笑:「你也別怕,日子一久,萬歲爺的眼神你就能看明白了,皇上日理萬機,咱們做奴才的,事事妥當了叫他省些心,也算是本份了。」
又起身示範了一回叫琳琅瞧著學過,待得下午,李德全親自瞧過了,見琳琅動作俐落,舉止得體,方頷首道:「倒是學得很快。」對芳景笑道:「到底是名師出高徒。」芳景道:「諳達還拿我來取笑,這孩子悟性好,我不過提點一二,她就全知道了。」李德全道:「早些歷練出來倒好,你明年就要放出去了,茶水上沒個得力的人哪裡成。我瞧這孩子也很妥當,今晚上就先當一回差事吧。」
琳琅應個「是。」李德全諸事冗雜,便起身去忙旁的事了。芳景安慰琳琅道:「不要怕,前幾日你替皇上換藥,也是日日見著萬歲爺,當差也是一樣的。」
因湖南的戰事正到了要緊處,甘陝雲貴各處亦正用兵,戰報奏摺直如雪片般飛來。皇帝事無巨細,事必躬親,數年來卻從這一場大仗里獲益甚豐,自今年正月朝廷平判大軍克複岳州之後,已知此仗必勝,比起當年初用兵時的如履薄冰,自不可同日而語。待得堆積如山的奏摺去得大半,西洋自鳴鐘已打過二十一下,李德全見他放下筆來,忙親自絞了熱手巾送上來,又向琳琅使個眼色。
琳琅便抽身出去,將茶捧進來,果然皇帝放下手巾,便接了茶來,只嘗了一口,忽然抬頭瞧了琳琅一眼。琳琅只怕初次當差出了岔子,心裡不免忐忑。好在皇帝並沒有說旁的話,擱下茶又繼續看摺子。
殿中靜悄悄的,只聽那西洋自鳴鐘喳喳的走動,小太監躡手躡腳剪掉燭花,剔亮地下的紗燈。琳琅瞧著那茶涼透了,悄步上前正想撤下來另換過,正巧皇帝看得出神,眼睛還盯著摺子上,卻伸出手去端茶,琳琅縮避不及,手上一暖,皇帝緙金織錦的袍袖已拂過她的手腕。皇帝只覺得觸手生溫,柔滑膩人,一回過頭來瞧見正按在琳琅手上,琳琅面紅耳赤,低聲道:「萬歲爺,茶涼了,奴才去換一盞。」
恰巧此時李德全進來了,皇帝心思只在留意摺子上的事,聽她如是說,心不在焉點了點頭。琳琅自去換了茶來奉上。待皇帝批完摺子,已經是亥時三刻。皇帝安寢之後,琳琅方交卸了差事下值。
琳琅那屋裡住著三個人,晚上都交卸了差事,自然松閑下來。芳景見錦秋半睡在炕上,手裡拿了小菱花鏡,笑道:「只有你發瘋,這會子還不睡,只顧拿著鏡子左照右照。」錦秋道:「我瞧這額頭上長了個疹子。」芳景笑道:「一個疹子毀不了你的花容月貌。」錦秋啐道:「你少在這裡和我強嘴,你以為你定然是要放出去了的?小心明兒公公來,將你背走。」
芳景便起身道:「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看你還敢胡說?」按住錦秋便胳肢,錦秋笑得連氣也喘不過來,只得討饒。芳景回頭瞧見琳琅,笑著道:「再聽到這樣的話,可別輕饒了她。」琳琅微笑道:「姑姑們說的什麼,我倒是不懂。」
錦秋嘴快,將眼睛一眯,說:「可是句好話呢。」芳景將她肩膀一拍:「別欺侮人家不知道。」琳琅這才猜到一分,不由略略臉紅。果然錦秋道:「算了,告訴了你,也免得下回旁人討你便宜。」只是掩著嘴笑:「背宮你知不知道?」琳琅輕輕搖了搖頭。芳景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沒事拿這個來胡說。」
錦秋道:「這是太宗皇帝傳下來的規矩,講一講有什麼打緊?」芳景說:「你倒搬出太宗皇帝來了。」錦秋嘿了一聲,道:「我倒是聽前輩姑姑們講,這規矩倒是孝端皇后立下來的。說是宸妃寵逾後宮,孝端皇后心中不忿,立了規矩,凡是召幸妃嬪,散發赤身,裹以斗篷,由公公背入背出,不許留宿御寢。」
芳景亦只是暈紅了臉笑罵道:「可見你成日惦著什麼。」錦秋便要跳下炕來和她理論,芳景忙道:「時辰可不早了,還不快睡,一會子叫掌事聽到,可有得饑荒。」錦秋哪裡肯依,芳景便「哧」一聲吹滅了燈,屋子裡暗下來。錦秋方窸窸窣窣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