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氣陰沉,到了下半晌,下起了小雪。納蘭自衙門裡回家,見府中正門大開,一路的重門洞開直到上房正廳,便知道是有旨意下來。依舊從西角門裡進去,方轉過花廳,見著上房裡的丫頭,方問:「是有上諭給老爺嗎?」
那丫頭道:「是內務府的人過來傳旨,恍惚聽見說是咱們家娘娘病了,傳女眷進宮去呢。」納蘭便徑直往老太太房裡去,遠遠就聽見四太太的笑聲:「您沒聽著那王公公說,是主子親口說想見一見您,也不枉您往日那樣疼她。」緊接著又是二太太的聲音道:「那孩子到底也是咱們府里出去的,所以不忘根本。沒想到咱們這一府里,竟能出了兩位主子。」老太太卻說:「只是說病著,卻不知道要不要緊,我這心裡可七上八下的。」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並不十分要緊,只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了。您才剛不是也說了,琳琅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話猶未完,卻聽丫頭打起帘子道:「老太太,大爺回來了。」屋中諸人皆不由一驚,見納蘭進來,老太太道:「我的兒,外面必是極冷,瞧你這臉上凍的青白。」納蘭這才回過神來,行禮給老太太請了安。老太太卻笑道:「來挨著我坐。咱們正說起你琳妹妹呢。」
納蘭夫人不由擔心,老太太卻道:「才剛內務府的人來,說咱們家琳琅晉了後宮主位。因她身子不好,要傳咱們進宮去呢。這是大喜事,叫你也高興高興。」納蘭過了半晌,方才低聲說了個「是。」
老太太笑道:「咱們也算是錦上添花——沒想到除了惠主子,府里還能再出位主子。當年琳琅到了年紀,不能不去應選,我只是一千一萬個捨不得,你額娘還勸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說准了。」
納蘭夫人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氣大,孫女兒那樣有福份,連外孫女兒也這樣有福份。」二太太四太太當下都湊著趣兒,講的熱鬧起來。老太太冷眼瞧著納蘭只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到底是不忍,又過了會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著吧。過會子吃飯,我再打發人去叫你。」
納蘭已經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態。只應個「是」便去了。屋裡一下子又靜下來,老太太道:「你們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萬萬瞞不過的。不如索性挑明了,這叫『以毒攻毒』。」屋中諸人皆靜默不語,老太太又嘆了一聲:「只盼著他從此明白過來罷。」
納蘭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見他面色不好,只道是回來路上凍著了,忙打發人去取了小紅爐來,親自拿酒旋子溫了一壺梅花酒,酒方燙熱了,便端進暖閣里去,見納蘭負手立在窗前,窗下所植紅梅正開得極艷。枝梢斜欹,硃砂絳瓣,點點沁芳,寒香凜冽。荷葆悄聲勸道:「大爺,這窗子開著,北風往衣領里鑽,再冷不過。」納蘭只是恍若未聞,荷葆便去關了窗子。納蘭轉過身來,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慢慢向那凍石杯中斟滿了,卻是一飲而盡。接著又慢慢斟上一杯,這樣斟的極慢,飲的卻極快,吃了七八杯酒,只覺耳醺臉熱。摘下壁上所懸長劍,推開門到得庭中。
荷葆忙跟了出來,納蘭卻拔出長劍,將劍鞘往她那方一扔,她連伸手接住了。只見銀光一閃,納蘭舞劍長吟:「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磷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只聞劍鋒嗖嗖,劍光寒寒,他聲音卻轉似沉痛:「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其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似卷在劍端:「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說到悔字,腕下一轉,劍鋒斜走,只削落紅梅朵朵,嫣然翻飛,夾在白雪之中,殷紅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氳襲人。
他自仰天長嘯:「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吟畢脫手一擲,劍便生生飛插入梅樹之下積雪中,劍身兀自輕顫,四下悄無聲息,唯天地間雪花漫飛,無聲無息的落著,綿綿不絕。
其時風過,荷葆身上一寒,卻禁不住打了個激靈。但見他黯然佇立在風雪之中,雪花不斷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卻是無限蕭索,直如這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孤伶伶。
這一年卻是倒春寒,過了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仍舊下著疏疏密密的小雪。梁九功從西六宮裡回來,在廊下撣了撣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領著去西六宮的差事,回來將消息稟報皇帝,卻是好一日,壞一日。他撣盡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氈墊子上,將靴底的雪水踣了,方進了暖閣,朝上磕了一個頭。皇帝正看摺子,執停著筆,只問:「怎麼樣?」梁九功道:「回萬歲爺的話,今兒早起琳主子精神還好,後來又見了家裡人,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還像是高興的樣子。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后賞的春卷,主子倒用了大半個。到了下半晌,就覺得心裡不受用,將吃的葯全嘔出來了。」
皇帝不由擱下筆,問:「御醫呢,御醫怎麼說?」
梁九功道:「已經傳了太醫院當值的李望祖、趙永德兩位大人去了,兩位大人都對奴才說,主子是元氣不足,又傷心鬱結,以致傷了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飲食補元氣,元氣既虛,更傷臟腑,臟腑傷,則更不能進飲食,如是惡惡因循。兩位大人說的文縐縐的,奴才不大學的上來。」皇帝是有過旨意,所用的醫案藥方,都要呈給他過目的,梁九功便將所抄的醫案呈上給皇帝。皇帝看了,站起來負著手,只在殿中來回踱著步子,聽那西洋大自鳴鐘,只是嚓嚓的響著。李德全侍立在那裡,心裡只是著急。
皇帝吁了一口氣,吩咐道:「起駕,朕去瞧瞧。」
李德全只叫了聲:「萬歲爺……」皇帝淡淡的道:「閉嘴,你要敢羅嗦,朕就打發你去北五所當穢差。」李德全哭喪著臉道:「萬歲爺,若叫人知道了,只怕真要開銷奴才去涮馬桶,到時侯萬歲爺就算想再聽奴才羅嗦,只怕也聽不到了。」皇帝心中焦慮,也沒心思理會他的插諢打科。只道:「那就別讓人知道,你和梁九功陪朕去。」
李德全見勸不住,只得道:「外面雪下得大了,萬歲爺還是加件衣裳吧。」便去喚畫珠,取了皇帝的鴉青羽緞斗篷來。梁九功掣了青綢大傘,李德全跟在後頭,三人卻是無聲無息就出了乾清宮,一出垂花門,雪大風緊,風夾著雪霰子往臉上刷來,皇帝不由打了個寒戰。李德全忙替他將風兜的絛子系好,三個人衝風冒雪,往西六宮裡去。
雪天陰沉,天黑的早,待得至儲秀宮外,各宮裡正上燈。儲秀宮本來地方僻靜,皇帝抬頭瞧見小太監正持了蠟扦點燈,耳房裡有兩三個人在說話,語聲隱約,遠遠就聞著一股葯香,卻是無人留意他們三人進來。因這兩日,各宮裡差人來往是尋常事,小太監見著,只以為是哪宮裡打發來送東西的,見他們直往上走,便攔住了道:「幾位是哪宮裡當差的?主子這會子歇下了。」
皇帝聽到後一句話,微微一怔。李德全卻已經叱道:「小猴兒崽子,跟我來這一套。我是知道你們的,但凡有人來了,就說主子歇下了。」那小太監這才認出他來,連忙打個千兒,道:「李諳達,天黑一時沒認出您來。這兩日來的人多,是御醫吩咐主子要靜養,只好說歇下了。」只以為李德全是奉旨過來,也未嘗細看同來的二人,便打起了帘子。李德全見皇帝遲疑了一下,於是也不吱聲,自己伸手掀著那帘子,只一擺頭,示意小太監下去,皇帝卻已經踏進了檻內。
本來過了二月二,各宮裡都封了地炕火龍。獨獨這裡有太皇太后特旨,還攏著地炕。屋裡十分暖和,皇帝一進門,便覺得暖氣往臉上一撲,卻依舊夾著葯氣,外間屋內無人,只爐上銀吊子里熬著燕窩,卻煮得要沸出來了。皇帝一面解了頷下的絛子,梁九功忙替他將斗篷拿在手裡,皇帝卻只是神色怔仲,瞧著那大紅猩猩氈的帘子。
李德全搶上一步,卻已經將那帘子高高打起,皇帝便進了裡間,裡面新鋪的極厚地毯,皇帝腳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軟軟綿綿陷下寸許來深,自是悄無聲息,不知為何,一顆心卻怦怦直跳。
納蘭容若《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